数日后,乾清宫内。
太子朱标正将一份关于“大明格物院”筹建具体事宜的奏章,详细呈报给朱元璋。从院址选定、各科博士的遴选,到初步拟定的章程与经费预算,条分缕析,周密详实。
朱元璋仔细聆听着,手指偶尔在御案上轻轻点动。
当听到朱标转述朱雄英关于“学科设置需务实,直指强兵、富国、利民之要务”,“以项目驱动教学,使学员参与火器改良、宝船设计等实务”等构想时,他微微颔首,深陷的眼窝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欣慰。
“嗯,英儿此想,颇合咱意。”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格物致知,方能经世致用。这格物院,不是养清谈文人的地方,要的就是这股子务实劲儿。标儿,你督促着,尽快落实,一应钱粮用度,着户部工部优先支应。”
“儿臣遵旨。”朱标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恭敬应道。他能感受到,父皇对英儿的种种“奇思妙想”,从最初的惊疑、审视,到如今的接纳甚至支持,态度已然发生了微妙而坚定的转变。这无疑是对东宫莫大的肯定。
正事奏毕,朱元璋并未让朱标立刻离开,而是拿起御案上另一份墨迹犹新的文书,递了过去。“这是咱亲自编纂的《御制大诰续编》,已校订完毕,着即颁行天下。”
朱标双手接过。这《大诰续编》较之初编,案例更为具体,刑罚更为严酷,其中新增了大量洪武十八、十九年间查处的贪墨、渎职、欺压良善的案例,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旨意中明确要求,此编需与《大诰》一般,分发至每里每甲,由耆老负责宣讲,务使家家户户知晓,甚至鼓励背诵。
“父皇励精图治,肃清吏治,实乃江山社稷之福。”朱标郑重说道。他深知,这部《续编》的颁布,必将再次在朝野掀起一阵凛冽的寒风,让那些心存侥幸的官吏胆战心惊。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通报声:“皇太孙殿下求见。”
“宣。”朱元璋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朱雄英步入殿内,一丝不苟地向祖父和父亲行礼请安。他目光扫过,见父亲手中拿着那本《御制大诰续编》,心中了然,知道这部堪称明代“普法严打”纲领性的文件,即将再次震慑天下。
朱元璋看似随意地拿起另一份奏章,是关于福建都司的急报,奏请于福宁、镇东、平海、永宁、镇海等要害之处,增筑或加固卫所城池,并增派精锐军队驻防,以应对近来日益猖獗的倭寇侵扰。这正是老将汤和奉旨统筹东南海防体系的重要一环。
朱元璋将奏章递给朱标,又看向朱雄英,语气平和地问道:
“英儿,你来得正好。福建都司奏报,倭寇近来频犯我福宁、平海等地,汤和请旨加固城防,增兵驻守。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倭寇……」朱雄英心中冷哼,「疥癣之疾,却屡剿不绝,骚扰我沿海生灵。等我格物院的燧发枪、红衣大炮造出来,装备新式战舰,看你们还能否如此嚣张!届时,就不是被动防守,而是要扬帆出海,直捣巢穴,彻底荡平这股祸患!」
这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却又坚定无比的“心声”,清晰地传入了朱元璋的耳中。朱元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笑意和期待,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
朱雄英闻言,精神一振。他知道这是祖父在考校自己。他略一沉吟,整理了一下思绪,朗声答道:
“回皇爷爷,孙儿以为,汤帅加固海防,增兵驻守,乃是老成持重之策,可保沿海百姓一时安宁。”
他先肯定了既定方针,随即话锋一转:“然,孙儿窃以为,仅凭高墙深池,被动防守,终究非长久之计。倭寇源于海外,乘船而来,倏忽不定,我筑城十座,其可避实击虚,袭我薄弱之处。防不胜防,徒耗国力。”
朱元璋目光微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朱雄英受到鼓励,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视野:“孙儿以为,御寇之道,当如治水,堵不如疏,守不如控。我大明拥有万里海疆,岂能因倭寇袭扰而画地为牢?当思变被动为主动!”
“如何主动?”朱元璋追问。
“控海!”朱雄英斩钉截铁,“欲根本解决倭患,必先掌控海权!当效仿当年爷爷平定中原之势,打造一支舰船更坚、火力更猛、航迹更远的水师劲旅!不仅能在近海追歼倭寇,更要能巡弋远洋,扬威异域,使贼人不敢萌生犯境之念!”
他越说越激动,脑海中浮现出郑和船队的模糊影像:“且如今御商会海外贸易,每次船队回航,获利巨万,可见海外之物产丰饶,贸易之利可观。若我大明水师强盛,以战养战,用海贸之利反哺水师,既能肃清海道,保护商路,亦可宣示国威,使万国来朝……或许,或可考虑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适度放宽……”
“英儿!”
朱雄英话未说完,便被太子朱标一声低喝打断。朱标脸色微变,急忙用眼神严厉制止儿子。他深知“海禁”乃是朱元璋定下的基本国策,关乎沿海安定,牵涉极广,岂是能轻易议论“放宽”的?儿子此言,实在过于大胆,已近触碰逆鳞!
朱元璋脸上的平和之色瞬间收敛,目光变得深沉难测,殿内的气氛陡然凝重起来。他久久没有言语,只是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御案,目光在朱雄英充满朝气却又略显莽撞的脸上,以及朱标紧张担忧的神情之间来回扫视。
「控海……扬威异域……万国来朝……」朱元璋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这想法,何其宏大,何其……诱人!远非寻常武将、文臣所能企及。这孙儿,眼光竟已投向了那片浩瀚莫测的汪洋之外。
然而,另一重思绪立刻占据上风。「放宽海禁?谈何容易!元末沿海张士诚、方国珍余孽犹在,倭寇与内地奸民勾结,一旦放开,隐患无穷。朝廷如今重心在北疆,水师之力,能保沿海无虞已属不易,何谈远征?」
但,孙儿的话,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一圈涟漪。那“控海”的雄心,与他内心深处一统寰宇、超越汉唐的帝王抱负,产生了某种隐秘的共鸣。
最终,朱元璋并未发怒,只是深深地看了朱雄英一眼,语气恢复了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倭寇之患,当前仍以汤和之策为主,固守海防,清剿近海。至于水师建设,可循序渐进,更新战船,精练士卒。其余之事,容后再议。”
他摆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儿臣(孙儿)告退。”朱标暗暗松了口气,连忙拉着朱雄英行礼退出。
空荡的乾清宫内,朱元璋独自坐在御座上,目光再次落在那份福建海防的奏章上,久久未动。
「控海……」
这两个字,如同种子,已悄然落入这位开国皇帝的心田。虽未即刻发芽,却已在最深处,留下了一次深刻的反思。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当条件成熟,这颗种子会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而播种之人,正是那个今日在金殿上,初鸣控海之声的少年。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雏凤清于老凤声。未来的海疆,或许将因今日这一番对话,而走向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