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偏殿内,暖炉熏香,帷幔低垂,一派皇家育儿的温馨宁静。
朱雄英从一阵熟悉的饥饿感中迷迷糊糊醒来。作为新生儿,他生命的绝大部分意义仿佛就浓缩成了两件事:吃和睡。此刻,前者正迫切地驱使他发出信号。
他被一双略显急促的手抱了起来。今日当值的乳母孙氏,面容姣好,奶水充足,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表面上看,她动作还算轻柔,哼着软糯的江南小调,符合一切宫廷乳母的标准。
但朱雄英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这孙乳母的怀抱,不如前几位那般沉稳安心,她的心跳略快,呼吸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浮躁。更重要的是,她身上除了固有的奶香和宫中统一的洁净皂角气味,还隐隐约约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甜腻的桂花头油香气,这味道与宫廷的庄重氛围格格不入,倒像是市井巷陌间的流行。
喂奶时,她的注意力似乎并不集中。眼神时常飘向窗棂外,估算着日头的角度,眉宇间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急切与期盼。喂奶的动作也因此有些毛躁,不如往日那般平稳。
忽然,殿外隐约传来一阵小太监巡查的脚步声。孙乳母像是受了惊的雀儿,浑身猛地一颤,正捧着朱雄英的手一滑——
“哎呀!”
小半勺温热的奶水顿时泼洒出来,不仅弄湿了朱雄英的襁褓前襟,几滴甚至还溅到了他嫩乎乎的脸蛋上。
突如其来的湿凉感和惊吓,让朱雄英极其不适,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四肢也不满地乱蹬。
「搞什么啊!」他又惊又怒,心里的小人顿时炸毛,「这位阿姨能不能专业点!上岗培训怎么过的?心不在焉的,喂个奶都能洒一身!这服务质量对不起这皇宫的待遇啊!脑子里想什么呢?肯定在惦记宫外那个相好的野汉子吧……烦死了,又湿又黏,难受死了!」
婴儿的哭声嘹亮,在安静的偏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孙乳母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用绢帕去擦,脸色煞白,口中连连低声告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就在这一片忙乱之中,殿外适时地传来了宦官沉稳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声音未落,朱元璋高大的身影已出现在殿门口。他今日似寻常探视,身着常服,但眉宇间的帝王威仪依旧迫人。他挥挥手,止住了宫内众人欲要行礼的动作,目光如电,瞬间便扫清了殿内情形:啼哭不止的孙儿,湿了的襁褓,溅洒的奶水,以及那个惊慌失措、面色惨白的乳母。
“怎么回事?”朱元璋的声音平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压力。
“陛、陛下恕罪!”孙乳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奴婢……奴婢一时手滑,惊扰了皇长孙,奴婢罪该万死!”
朱元璋没有立刻叫她起来,而是先一步上前,从另一个闻声赶来的嬷嬷手中接过已被简单擦拭、但仍抽噎不止的朱雄英。他粗粝的大手笨拙却小心地拍着孙儿的背,目光却锐利地落在跪地的乳母身上,将她那副心虚惊惶、魂不守舍的模样尽收眼底。
而就在这时,怀中孙儿那充满委屈和抱怨的稚嫩心音,再次清晰无误地撞入他的脑海:
「就是她就是她!业务水平太差了!洒我一身奶!心思都不知道飞哪去了,肯定在想情郎!能不能换个靠谱点的来啊!」
“心思飞了”、“想情郎”……这几个字眼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朱元璋心中激起圈圈涟漪。结合眼前这乳母显而易见的慌乱失态,那诡异心声的指控,似乎不再是空穴来风。
他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是仔细检查了一下孙儿被弄湿的衣襟和脸颊,确认并无大碍,才淡淡开口:“既是不小心,便起来吧。好生照看皇长孙,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他的语气甚至算得上宽和,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让孙乳母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她连声称是,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垂首立在一旁,再不敢有半分走神。
朱元璋又逗弄了孙儿片刻,直到朱雄英在新乳母安稳的怀抱和适口的奶水中再次满足地睡去,那「嗯…这个还行…」的心声嘀咕消失,他才状似无意地起身离开。
一出偏殿,朱元璋脸上的温和瞬间敛去,覆上一层冰冷的寒霜。
“毛骧。”他低沉唤道。
亲军都尉府指挥使毛骧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现身廊下,躬身听令。
“去查,”朱元璋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方才那个乳母孙氏,近日行踪,与宫外何人接触,特别是,可有私情隐衷。给咱查个水落石出。”
“遵旨。”毛骧毫无迟疑,领命而去。
亲军都尉府(后来的锦衣卫)的效率极高。不过半日,详细的密报便呈送到了朱元璋的案头。证据确凿:孙乳母入宫前确有一青梅竹马的情郎,近日此人频频托宫内杂役带信物口信与她,藕断丝连,致使孙氏当值时神思不属,确曾多次疏失,此次洒落奶水惊扰皇长孙,并非偶然。
朱元璋看完密报,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朱笔一挥,批了三个字:“黜落,逐。”
处置结果迅速而低调:孙乳母以“伺候不经心”为由被黜落出宫,其情郎及相关传递消息之人皆被逐出京师,永不允回。一场可能危及皇长孙安全的隐患,被无声无息地掐灭于萌芽之中。
夜深人静,朱元璋独坐于乾清宫暖阁内,指尖轻叩御案。
心声……
再次应验了。
虽仍是细微琐事,却精准洞察了人心隐秘,与查证结果严丝合缝。
这绝非巧合。
他眼中光芒晦暗不明,对那来自孙儿心底的诡异声音,信任之余,忌惮更深。这份能力,是上天赐予他洞察秋毫的利器,亦或是……某种他尚未可知的劫数开端?
无论如何,棋盘已开,他必须步步为营。
朱元璋缓缓合上密报,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宫墙,再次落于那安然熟睡的婴孩身上。
此子,究竟是何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