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东宫后，朱雄英立刻将自己关在书房。兵仗局那惊心动魄的炸膛景象，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四溅的碎片、工匠的鲜血、粗糙的铳管断面……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就在这时，一个奇妙的反应发生了。或许是这次强烈的现实刺激，如同重锤敲开了尘封的迷雾，他脑海中那些关于早期火枪的、原本支离破碎的印象——博物馆玻璃柜里的静态展品、纪录片里模糊的影像、书籍上简略的示意图——竟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流动、组合起来。
「对了……就是这样！」朱雄英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的光芒。
「关键在于那个结构，那个能自动点火的‘枪机’！」
此前，这些知识如同散落的珍珠，而兵仗局的这次炸膛，仿佛一瞬间提供了串起所有珍珠的丝线。
他不再犹豫，立刻铺开宣纸，提笔蘸墨。这一次，他下笔如有神助，要勾勒出一种真正具有代差优势的新式武器——火绳枪的完整蓝图。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专注的侧脸。脑海中前世在军事博物馆见过的种种早期枪械影像，与近日在兵仗局亲眼所见的洪武火铳细节，不断交织、比对。他清晰地认识到，火绳枪相比当前明军装备的手持火铳，其核心优势并非单纯射程或威力，而在于那个革命性的结构。正是这个简单的机械装置，将点火过程自动化，从而实现了三大飞跃：
解放双手，稳定瞄准：士兵无需再分神持火绳点火，可以双手稳固持枪，进行粗略瞄准，极大提升了射击精度。
简化流程，统一击发：扣动扳机即可完成点火，操作更简便，有利于训练和标准化。更重要的是，这使得齐射战术成为可能——士兵可以排成整齐队列，听统一号令进行轮番射击，形成持续不断的火力弹幕，彻底改变过去单兵杂乱射击、毫无配合的局面。
提升安全，降低意外：火绳固定在龙头上，减少了手持火绳可能引发的烧伤或提前引爆风险。
「结构本身并不复杂，」朱雄英一边勾勒草图，一边思忖，
「杠杆、扳机、夹持火绳的……这些部件的制造，以大明工匠的金属加工技艺，完全能够胜任。关键在于弹簧！这是整个枪机的灵魂，必须要有足够的弹性和耐久度。」
对于这个最关键的部件，他结合这个时代的技术条件，想到了解决方案：
「高碳钢……通过灌钢法或炒钢法可以获得。经验丰富的铁匠，通过反复锻打、淬火，即便不完全理解材料学原理，也能凭千锤百炼的经验，打造出性能足够的钢片弹簧。」
至于其他部分，他也有了清晰的思路：
枪管：直接运用之前为解决炸膛问题提出的熟铁卷管锻打技术，制造更长、更韧的无缝枪管。
火绳：此物军中本就有制备，多用麻绳或藤条在硝石、石灰水中反复浸泡晾干，制成缓燃火绳，并非难事。
草图渐成，虽然笔触依旧略显潦草，但扳机、杠杆、龙头弹簧以及枪托的结构关系已清晰可见。旁边还标注了要点：以机括之力，代手持之火扳机轻巧，复位有力火绳阴燃需稳定。
放下笔，朱雄英长舒一口气。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概念草图，距离实物还有漫长的路要走。但方向已经指明。他打算按照清晰的步骤推进：
第一步，提出概念。召集兵仗局大匠和宫中巧手工匠，展示草图，详细解释自动点火的原理和战术价值。
第二步，制造原型。尤其是枪机部分，需要最好的精于细小机括的工匠和强于锻打淬火的铁匠合作攻关，反复测试其可靠性和耐久性。
第三步，整合测试。将成功的枪机与优质枪管结合，造出数支原型枪，进行严格的安全性和有效性测试。
第四步，量产与训练。制定标准，建立生产线，同时编写训练手册，培养第一批能熟练使用和维护火绳枪的士兵。
想到火绳枪一旦列装可能带来的战术革命——步兵方阵可以凭借持续火力有效遏制骑兵冲锋，守城效率将倍增，甚至未来海军接舷战模式也会被改写——朱雄英就感到一阵兴奋。
然而，他深知时间紧迫。北征纳哈出的阴影日益逼近。他最关心的，是那个被自己寄予厚望的——焦玉，在收到他之前送去的火绳枪初步构想后，进展究竟如何了。那幅更简略的示意图，正是他用来敲打和检验焦玉成色的试金石。
来人！朱雄英沉声唤道。
贴身内侍应声而入。
传蒋瓛。
不过片刻，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便快步而至，躬身行礼：臣参见殿下。
蒋指挥，焦玉那边，接收图纸后，近日可有新的进展报来？朱雄英开门见山，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他期待听到焦玉对 火绳枪 构想的理解和初步尝试。
蒋瓛显然对此事极为关注，立刻回禀：回殿下，据永定门暗桩所报，焦玉得图后，如获至宝，连日闭门钻研，工棚内敲打声、试验声昼夜不息。前日夜间，曾有数次更为清脆的机括撞击声，似与以往火药试验的爆响不同。
他稍作迟疑，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道：更具体的是，我们安插在左近的一名，昨日借口送精铁与熟铜，得以近距离观察。据他描述，焦玉案上已摆放着几个依殿下图纸构想打造的精巧构件——正是那蛇形弯杆（烧发枪机）和扳机结构的雏形。焦玉正在反复调试其联动之顺畅与击发之力道，失败多次，却锲而不舍。
朱雄英微微颔首，心中稍定。
「很好，看来他完全理解了图纸的精髓，正在攻关最核心的枪机部分。此人的悟性和执行力，确实不凡。」
蒋瓛接着汇报，语气中带着一丝佩服：不过，殿下，有一事颇为奇特。那言道，焦玉在全力打造殿下所绘的枪机之余，案角还散落着一些燧石碎片和几块精心打磨过的钢片。他在调试火绳枪机间隙，偶尔会摆弄那些燧石钢片，似在琢磨另一种无需火绳的击发方式，但主体精力显然仍在殿下所赐的图纸构想之上。
燧石？朱雄英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化为更深的赞赏与惊喜。
「焦玉此人，果然不凡！他不仅在全力实现我给的火绳枪方案，竟然还能举一反三，已经在思考如何摆脱对火绳的依赖？燧发……那可是火绳枪更进一步的方向，更可靠、更不受天气影响！我给他一棵树的种子，他竟已看到了整片森林的轮廓！」
「果然是金子总会发光！这焦玉，确实是真材实料，其匠心和前瞻性，远超我的预期！」
他强压住心中的波澜，面色沉静地对蒋瓛吩咐：焦玉专注于既定图纸构想，此乃正道。其能心无旁骛攻克难点，已显其才。至于其私下的一些奇思妙想，不必干涉，或许能触类旁通。继续严密保护与监控，一应所需材料，加倍供给！但切记，绝不可打扰其钻研，更不可让任何试验成果有丝毫外泄之险！
臣明白！定当确保万无一失！蒋瓛领命而去。
书房内，朱雄英缓缓坐回椅中，心潮澎湃。焦玉的表现给了他双重惊喜：一是其执行力，能准确把握并着手实现火绳枪的复杂机构；二是其创造力，已然在自发地探索更高级的燧发技术可能性。这无疑证实了他当初重锤试响鼓策略的正确性。
「看来，我的计划需要更明晰了。」朱雄英目光深邃，重新铺开一张纸，「兵仗局和焦玉，当前的核心任务都是攻克实用化的火绳枪，这是最快能形成战斗力的方案。焦玉那边展现出的燧发灵感，可作为最高机密的技术储备，给予他适当的资源去摸索，但不必急于求成，眼下仍以完善火绳枪为第一要务。」
他再次提笔，开始将火绳枪的构想进一步细化，并准备撰写一份更详细的工艺要求和战术设想说明。他决定，在给予焦玉下一步的指示中，要明确肯定其主攻方向，同时对其燧发方向的思考表示鼓励，但强调循序渐进。
「双线并行，主次分明，方能步步为营。」朱雄英暗自思量，「火绳枪列装部队形成战力，是近期可见的目标；而燧发技术，则是需要持续投入、着眼未来的种子。」
这个下午，东宫的书房内，一幅更清晰、更严谨的武器发展路线图正在形成。技术的火花已在正确的轨道上点燃，并且意外地看到了更远处的曙光。焦玉这面，不仅经受住了重锤的敲击，更发出了超越预期的清越回响。
这一切，都让朱雄英对推动这场悄然进行的技术变革，充满了更坚实的信心和更深的期待。历史的齿轮，或许将因这远见与匠心的结合，而加速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