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一路沉默,直至将朱雄英带回东宫书房,屏退左右,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并未立刻出言责备,而是先指了指一旁的座位,示意儿子坐下,自己则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
“英儿,”朱标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方才在乾清宫,你可知你最后那几句话,何其凶险?”
朱雄英心中其实已然明了,但见父亲如此郑重,便恭敬答道:“儿臣明白,‘海禁’乃皇爷爷定下的国策,儿臣妄议,实属僭越。只是……只是儿臣以为,一味严防死守,非长久之计。欲戴其冠,必承其重。我大明若要江山永固,富国强兵,这万里海疆,终须有一日能化为通途,而非壁垒。放宽海禁,进行海洋贸易,若能规范得当,确是利国利民之长策。”
朱标看着儿子清澈而执拗的眼神,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担忧。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英儿,你有此雄心,有此远见,为父心中甚慰。你所言‘利国利民’,道理不错。然治国之道,譬如烹鲜,不可操之过急,尤重火候与时宜。”
他起身踱步,为儿子细细剖析:“你皇爷爷之性情,你当深知。他重实效,恶虚言。如今北元遗患未除,朝廷正预备新一轮征伐,此乃头等大事。此时东南海疆,首重一个‘稳’字!若因议论开海而引发朝野争议,或使沿海奸民、残余势力以为有机可乘,动摇后方,此乃取祸之道,绝非明智之举。”
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朱雄英:“你近日所提格物院、火器革新,乃至这‘控海’之想,皆非一日之功。当前最紧要者,乃是做出几件实实在在、能安民心、增国帑的政绩来。让你皇爷爷,让满朝文武看到,你的想法不仅能说,更能落地生金,惠泽当下。待根基稳固,威望既立,他日再言大政方针之变,方能水到渠成。”
朱雄英听罢,沉默良久。父亲的话如同醍醐灌顶,将他从急于改变历史的亢奋中拉回了复杂的政治现实。
「是啊……是我太心急了。爷爷是马上皇帝,最看重的是实实在在的成效和眼前的稳定。空谈蓝图,不如做实一两件小事。父亲这个太子,当得也真是不易,既要顺应爷爷的意志,又要为未来铺路,还要时时提防着我这般莽撞……看来,饭要一口一口吃。」
他抬起头,眼中少了些之前的锐气,多了几分沉稳:“父亲教诲的是,是儿臣思虑不周,险些酿成大错。儿臣明白了,眼下当以务实为先。”
朱标见儿子能听进劝告,脸色缓和了许多,重新坐下,带着几分期许问道:“你能明白就好。如今朝廷用度日增,北征在即,国库压力不小。你既常有点石成金之妙想,于这生财理财之道,可还有什么见效快,或是能稳定长久的法子?”
朱雄英心念电转,将那些过于超越时代的金融念头压下,想到了两个既能增加收入,又相对易于操作,且能贴合当前体制的改良措施。
“父亲,”他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道,“儿臣近日研读《食货志》,于盐、铁二事,略有浅见。或可在现有官营基础上,稍作改良,或可增收而不扰民。”
“哦?细细道来。”朱标来了兴趣。
“其一,盐法。现行‘开中法’,令商人运粮至边塞换取盐引,利在充实军储,然有时缓不应急。儿臣以为,或可试行‘预买盐引’之策。”朱雄英解释道,“即允许有实力、信誉佳的大商人,在盐场尚未产出之时,便凭未来承诺交付的粮草或白银,预先认购一定额度的盐引。朝廷可据此提前规划边军粮饷,商人则可得优先兑盐之权,且盐引价格或可略有优惠。如此,朝廷可提前锁定部分军需,平滑财政收支,商人亦有利可图,两便之策。”
朱标眼中精光一闪。这“预买盐引”,实则是一种简单的期货概念,能将未来的收入提前变现,对于急需资金的朝廷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而且此举仍在“开中法”框架内,只是增加了灵活性,阻力会小很多。
“其二,铁业。”朱雄英继续道,“官营铁厂首要在于保证军械、农具之需。然儿臣听闻,各地铁厂规模巨大,常有产能富余。与其任其闲置,或流出成为私铸之源,不若由朝廷主导,在确保军国所需的前提下,将部分余力用于生产规制统一、质量上乘的铁锅、铁钉、犁铧等民用必需之物。”
他进一步阐述:“可由工部定立标准,各铁厂依样制造,再通过特许的商户或市舶司统一发卖。此举一则可平抑市面铁器价格,惠及百姓;二则可挤压私铸劣铁的空间,利朝廷监管;三则这官方售卖的‘官铁’,品质有保证,售价可略高于成本,亦是一笔不小的进项。名为‘官营民用’,实为‘寓税于价’,于国于民,皆有益处。”
朱标听完,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这两条策略,看似只是对现有盐铁专卖制度的微调,实则蕴含着极大的智慧。它们没有触及根本制度,避免了激烈的争论,却能在不增加百姓赋税的前提下,巧妙地开辟财源,同时还能起到稳定市场、加强控制的作用。
“预买盐引……官营民用铁器……”朱标喃喃自语,越琢磨越觉得其中妙用无穷。他看向儿子的目光,充满了激赏与欣慰。
“英儿啊英儿,”朱标感叹道,“你此番建言,看似平实,却直指要害!此二策,既务实,又可操作,若施行得当,确能解朝廷燃眉之急,亦可见你心怀百姓。好,甚好!为父即刻便据此草拟奏章,明日便呈报你皇爷爷御览!”
看着父亲兴奋的神情,朱雄英也松了口气。看来,脚踏实地,从这些“小事”做起,才是当前最正确的道路。而改革的种子,已然在东宫的这次父子对话中,悄然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