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愈后的朱雄英,如同经了春雨洗濯的嫩苗,一日比一日更显生机勃勃。他不再是那个终日里多半时间昏昏欲睡的小肉团,对周遭世界的探索欲与日俱增。最明显的标志便是,他开始了咿咿呀呀的“语言”尝试。
这一日,春光正好,微风拂过东宫庭院的海棠树,洒落片片粉白的花瓣。常氏抱着儿子坐在廊下,指着院中翩跹的蝴蝶、啁啾的鸟儿,耐心地、一遍遍地教着最简单的音节。
“英儿看,那是蝴——蝶——”
“那是小——鸟——”
“这是花——”
“叫娘——亲——”
“叫父——王——”
她声音温柔,充满鼓励。朱元璋有时得了空,也会过来凑趣,拿着拨浪鼓或是小巧的玉如意在孙儿面前晃动,试图引他开口,那张惯常严肃的脸上,此刻也带着几分难得的、甚至有些笨拙的期待。
朱雄英很给面子。他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努力模仿着大人的口型,小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各种无意义的单音节:“啊……”、“喔……”、“咿……”、“呀……”
「唉,想我堂堂一个研究生,如今竟要从头学说话……」他一边练习,心里一边忍不住吐槽,「这声带控制也太难了……比写论文难多了……‘娘’和‘爹’的发音区别在哪来着?好像舌头位置不一样?」
他的努力并非全无成效。渐渐地,一些模糊的、带着奶气的音节开始有了点雏形。
常氏拿着一个鲜红的苹果,在他眼前晃了晃:“英儿,看,苹——果——”
朱雄英眨巴着眼,小嘴巴努了努,努力发出:“婆……婆……?”
常氏忍俊不禁,亲了他一口:“是苹果,英哥儿真聪明!”
朱元璋拿着一顶小巧的虎头帽给他戴上,指着帽上的刺绣:“虎——头——”
朱雄英挥舞着小手,口水滴答:“呼……豆……!”
朱元璋竟也难得地哈哈大笑,用指节粗大的手指轻轻刮了刮他的小鼻子。
气氛温馨而欢乐。然而,现代灵魂的记忆碎片,总在不经意间悄然溜出。
某次,常氏精心炖了蛋羹,吹温了小心喂给他。蛋羹滑嫩鲜美,朱雄英吃得津津有味,眯起了眼睛。
常氏笑问:“英儿,好吃吗?”
朱雄英咽下口中的食物,心满意足之下,一个极其顺溜、字正腔圆(以婴儿标准而言)的词脱口而出:
“不——错——!”
廊下瞬间安静了一瞬。
常氏和周围的宫人都愣了一下。“不错”?这似乎……不是宫中常用的夸赞之词?听起来有些陌生,但又奇异地贴切易懂。常氏只当是孩儿无意中学了哪个宫人的新鲜话,很快便笑着又喂了一勺:“英儿喜欢就好。”
而一旁看似只是在悠闲品茶的朱元璋,端着茶盏的手却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不错?」他心中默念着这个词。简单,直白,不同于文绉绉的“甚好”、“极佳”,却别有一种干脆利落的肯定意味。更重要的是,在孙儿发出这声音的同时,他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带着满足惬意的内心附和:「嗯!味道确实不错!火候正好!」
又一个未曾听过的、古怪却生动的词汇。
过了几日,朱元璋抱着孙儿看小太监们擦拭殿内的琉璃盏。一只飞虫嗡嗡地绕着灯台打转,一个小太监手脚麻利地拿起拂尘,轻轻一扫,便将飞虫驱赶了出去。
朱元璋随口道:“这飞虫甚是扰人。”
他怀中的朱雄英正好奇地看着整个过程,见飞虫被赶走,小嘴里忽然蹦出两个清晰得惊人的字:
“搞——定——!”
声音响亮,带着一丝孩童模仿大人办事成功后的得意劲儿。
「搞定!」心里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这小太监手脚挺利索嘛!效率不错!」
“搞定?”朱元璋面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诧异和探究。这又是什么怪词?“搞定”何物?为何听起来……有种难以言喻的、将所有麻烦事彻底解决的利落感和掌控感?
他不动声色,并未追问,只是将这个词再次默默记在心里。
往后的日子里,诸如“还行”、“靠谱”、“麻烦”等零星词汇,也偶尔会从朱雄英牙牙学语的过程中蹦出来。宫人们大多一笑置之,只觉得皇长孙聪慧,学话快,偶尔还能说出些有趣又莫名的词儿,给深宫生活添了些趣谈。
唯有朱元璋,通过那同步的心声,明白这些词汇并非无意义的模仿,而是带着特定含义、源自某个他无法理解的语境。他觉得无比新奇有趣,像在解读一种神秘的密码。
他甚至开始私下里偷偷模仿。
批阅奏折时,看到一份条理清晰、措施得当的治水方案,他手指轻点,低声自语:“……嗯,此策,倒还算‘不错’。”
处置一桩拖延日久的麻烦官司后,他心情舒畅,对左右道:“此事,总算是‘搞定’了。”
偶尔听到某个大臣汇报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会在心里嘀咕一句:“真是……‘麻烦’。”
每每这时,侍立一旁的太监总管和近侍们都会面面相觑,心中骇异又困惑:陛下近日……怎的尽说些怪话?虽能听懂大意,但这用语风格,着实与往日圣训迥异,倒像是……倒像是市井间的某种新鲜说法?
他们自然不知,这位洪武大帝,正乐此不疲地、偷偷地从他孙儿那里,学着一种来自未来的语言风格。
而朱雄英,对自己无意中成了“现代汉语推广先锋”一事浑然不觉,依旧努力地和他的“a”、“o”、“e”以及“爹”、“娘”做着斗争,偶尔蹦出的“超纲词”,不过是他灵魂深处不小心漏出的马脚。
这微妙的、单向的语言交流,成了深宫之中,唯有朱元璋一人知晓的隐秘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