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郁黎净完手就一直等在院外,他起初并未在意周遭那熟悉的阴冷气息,直到听见屋内传来一声闷哼。
密密麻麻的红线以林乔为中心四散开,线身崩得笔直,像是一条条从她皮肉里延伸出的细小蚂蟥,不断汲取着她的生机。
林乔咬紧牙关,本该被阵法召来的亡魂像是被另一道力量所禁锢,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恶意顺着红线爬上来,在她耳边无声嘲弄。
右手指腹和虎口已被勒出红痕,血珠争先恐后涌了出来,她死死盯着震颤到快崩裂的红线,嘴里不断重复着咒语。
又是一啼嘹亮的鸡鸣声。
林乔趁机一鼓作气勒紧线身,殷红的血瞬间顺着每条线迅速往下淌,她的血对亡魂来讲有致命的吸引力,她就不信抢不过来。
庄郁黎头一次这般手足无措,他站在院外都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他,他是不是该做些什么。
万一这人出事了,怎么对得起林相。
可他什么都不会啊。
他急得原地打转。
就在这时,又听见屋内传来动静。
“一丝牵命,万缕归魂。红绳为引,渡尔超生!”
少女的声音清澈明亮,好似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晨雾竟簌簌退开几分。
“魂归!”
余音顺着风刮进他耳朵里,他好似看到有层暖黄的光晕萦绕在她周身,可转瞬便湮灭,取而代之的是那若有似无的黑气。
手心红线烫得厉害,那些被缚住的魂魄顺着线一个个跌进阵眼,亡魂煞气一消,魂力根本不足以支撑她窥命,惨淡的影子刚凝成人形还未来得及反应就缓缓沉入阵纹。
林乔以功德布阵去煞换取亡魂安息,手中攥着的不是红线,而是四十八条从她身上踏过去的黄泉路。
最后一根红线松开时,她脱力般瘫在地上,半天没能抬起手。
“你……”庄郁黎见林乔嘴里不停嘀咕着什么四十九,迟疑道:“你还好吗?”
他这些年夜夜被噩梦缠绕,却永远看不清那些人的脸,明明身上是暖的却又如同被浸在冷水中,日日煎熬。
就在刚刚,他突然不觉得冷了。
晨风带来的第一缕暖意轻轻拂过林乔汗湿的额头,将她有些混沌的神智拉了回来。
四十九——物极必反,乐极生悲。
那些被害的乞儿在巨大落差下,由怨生煞,加之亡魂被困无法往生,两种极端的情绪不断撕扯、碰撞,熬出的怨念只会如毒藤般疯长。
煞气对活人来讲有害无益,那人通晓道术,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
林乔皱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不知庄郁黎唤了一声又一声。
“嘶!”
她手心猛地一疼,回过神来,是庄郁黎蹲在她身前用布条将她受伤的那只手缠了两圈。
他还是那么惜字如金:“该走了。”
林乔接过布条随手打了个结:“庄先生就不好奇我方才在做什么?”
“与我无关。”
“这样啊。”林乔佯装失望:“唉,原本我还想帮庄先生解决缠着你的那些东西呢。”
林乔刚说完这句话,庄郁黎就觉得那股子熟悉的阴冷气息又缠了上来。
他抛下林乔,快步走到院子中央在日头底下站着:“什……什么东西。”
林乔一边收拾“残局”,一边道:“义庄里多为含冤而死、死不瞑目的死者,庄先生常年与尸体打交道,难免会被他们生前的执念所纠缠,久而久之身体逐渐变差,自然会精神恍惚、淡漠迟钝,”
仵作这行当一般都有师承和行事规矩,比如验尸前会点上三炷香以表达对死者的歉意,方能避免被怨气影响。但庄郁黎显然是个野路子,也没人教他。
“那你怎么才肯帮我。”
林乔将缠绕在尸体上的红线一圈圈收回掌心,笑眯眯道:“今日之事还请庄先生保密,包括我祖父。”
祖父并不知师父与那妖道一案有关,他一向敏锐,若刨根问底或者直接派人去趟隐云山,指不定就得将她十六岁死劫的事套出来。
“好。”
他本就没打算往外说。
庄郁黎见林乔忙上忙下,罕见地开了口:“需要帮忙吗?”
“不用。”
最后一截红线被她抽离,许是这根线系得格外紧实,连带着那具尸骨微微晃动,紧接着一个巴掌大的木偶从尸体那勉强蔽体的衣服中滚落。
——
“林小姐,您看看祛煞符是这样画的吗?”
庄郁黎坐在靠近木窗的桌案旁,他将手伸出窗示意林乔看他手心的符箓。
林乔正蹲在庄郁黎的小院角落洗去木偶上的污渍,她听见这句话突然回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符纸上由朱砂勾勒的线条圆转流畅,她隔了几丈距离都能看见隐隐有金光流动,均匀柔和,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
“你,你你你,你看一遍就学会了?!!”
庄郁黎受怨气纠缠多年,非一朝一夕就能解决,反正这人在祖父手下做事,日后定期给他一张祛煞符,用不了多久便能恢复正常。
没想到她方才在他跟前画下第一张,他便能记得一清二楚,而且那上面蕴含着天地之力,她只在师父画的符上见过。
画符时运笔需一气呵成,断则散气,更需摒弃杂念,心不专则笔无魂。唯有心意凝聚,笔势连贯,才能画出有“灵”的符箓。
她记得自己当初学画祛煞符时,花了整整一个月。
嘶!
恐怖如斯!
难道这就是天才!
林乔有个大胆的想法,她跑到庄郁黎跟前:“庄先生,有兴趣做我师弟吗?”
庄郁黎望着她手里还在滴水的木偶,眉头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小姐贵庚。”
林乔毫不迟疑:“二十。”
“……”
庄郁黎不想听她胡言乱语,继续埋头画符。
“好吧,我快满十六了,但你可以取个整。”
听见这话,庄郁黎手下的朱砂笔瞬间歪了出去,在符纸上拖出一道突兀的红痕。
他无奈叹了口气:“小姐好意我心领了,日后有需要的地方尽可直言,但对于此道我实在无意。”
“庄先生就这么喜欢和尸体打交道?”林乔挖起自家人墙角来,丝毫不觉得亏心:“跟着我祖父混多没意思。”
他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而笃定:“相爷于我有恩。”
“而且比起活人,与那些尸体相处反倒更令我安心。”
尸体不会说谎,但活着的人大都各怀心思、虚与委蛇,他喜欢真诚的“人”,一眼便能看到底。
更何况他不想日后对着一个小他十岁的小姑娘叫师姐,他但凡再年长几岁,取个整,都能生出一个她了。
“行吧。”
师父你心心念念的衣钵传人就这样没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