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堂人来人往,徐珏因腿伤不便走动,喻灵直接在二层辟了间内室专供他修养。
屋子不大,只开了半扇窗,窗棂上挂着一只铜制铃铛,一根细长的银链自中心垂下,风轻轻掠过便带着银链微微摇摆,顶端的铜球却纹丝不动。
徐珏浸在药香里,心绪也变得愈发平静。
林筠坐在一旁:“徐兄今后有什么打算。”
徐珏清楚林家不可能平白无故帮他,可他浑身上下并无其他所图,就算要利用他妹妹的死对付王家,他也觉得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不得不承认,妹妹的死其实无足轻重。
“林公子可以明示。”
他与王家之间隔着妹妹的一条命以及断腿之仇,仅凭他如今这副身体,想要报仇难如登天。
林筠也不再卖关子:“王松清乃江南百年世家出身,他作为王家长房,几乎大半资源都押在他身上,要动他很难。但他这一脉有个致命的弱点,便是子嗣不丰,他两个儿子都已成婚多年,却只得了王渊一个孙子,且两房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
徐珏不解:“林公子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他即使知晓这些阴私也没法做什么。
“我的人查过,那日追杀你至鬼市和杀害你妹妹的是同一批人,王松清不会蠢到将这么明显的把柄送到我祖父手上,所以极大可能是王渊或者王留良自作主张。”
林筠正色道:“之所以说这么多,是因为王家也是徐兄的仇人。而我想与徐兄谈笔合作,王渊我能帮你解决,但日后我希望徐兄能成为压倒王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眼前这个少年虽小他几岁,行事却没有半分浮躁气,徐珏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他嗤笑道,示意般看了看自己的腿:“林公子未免太看得起我。”
林筠眉梢扬了扬,眼中透着股真切的认可:“徐兄不必自谦,你十二岁便能撑起一个家,不仅将徐瑛抚养长大,还在那些所谓亲人的围剿下硬生生挣出一条路来,易地而处,我未必有你做的好。”
这些年徐家本家可是闹得支离破碎。一个十二岁尚在病榻的少年,就能凭本事判断那些人之间的利益往来,再以手中契书为诱饵挑拨他们的关系。
祖父将这些消息告诉他时,也啧啧称奇,若不是因一条瘸腿拖累,凭借这般才智和韧性,即使徐家父母早亡,他家的生意也不至于日日萎缩。
林筠从怀中掏出一沓纸放在他榻边:“从最开始你就给他们埋下了隐患不是吗?”
徐珏被夸得耳根发烫。
他父亲是家中老二,不受宠爱却偏偏最有出息。父亲不是愚孝的人,自从和娘成亲后什么也没要就分了家,那时家中光景不好,夫妻二人早出晚归,最后靠着收购山货倒卖发家,渐渐生意越做越大。
父亲还在时那些亲戚就嗅着味儿来了,用孝道压他,父亲装惨卖哭,加上附近村里人都指着父亲手里的路子多赚些银两,于是一见到那些打秋风的叔伯就放狗咬人。
那是他最快乐的日子,不用担心家产被人惦记,也不用担心第二日他和妹妹吃不上饱饭。
但父亲死后,那些人见他动弹不得,妹妹年纪又小,便堂而皇之住进他家中。
不是克扣吃食就是当着他的面往药里下药,言语的磋磨折辱都算轻的,就为了逼他交出契书。
那是父亲与各大商户签订的合约,父亲信誉好,山货品质高价格也不贵,契书最短的也有五年,可以说日后根本不用费心思,只需将山货及时供应上足以吃穿不愁。
他实在没法,只能与他们做交易,将父亲那些契书一点点给出去,这才度过了最难熬的那段日子。
徐珏没想到林筠早就摸清了他的底细,这些年他装乖卖傻,在他明里暗里唆使下徐家从未消停过,内里你争我夺,对外徐家人并没有本事保住到手的生意,送的货品参差不齐,有几家酒楼老板宁愿赔钱也断了与他们的交易,祖父也被活活气死。
他一直等着他们彻底分崩离析那日将那些尚未到期的契书取回,生意没了但人情还在。
他自小跟在爹娘身后,熟知那些合作对象的脾性,有些人虽奸诈狡猾却讲信用,因此即使爹娘身故后他们也并未趁火打劫。
“林公子是如何做到的。”
林筠坦然道:“使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无非就是威逼恐吓,武力虽粗暴,却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徐家本就是一团散沙,都防着彼此,自然分不清各自手头有什么生意,他找个人往徐家宅院门前一躺,再朝忠叔借点人手往那一站,就说吃他家的山货吃死了人,上门讨债。
一个个吓破了胆,只知道忙着推卸责任,却不去查验事实真假。
他再挑拨两句,徐家人就揭起短来,三言两语将自家的底子对着外人道了个干净,轻则以次充好,重则逃税,一堆把柄就这样送到他手上,牢狱之灾和契书他们总得选一个。
徐珏很了解自己那些亲戚有多难缠,他不禁讶然看向林筠,这位林公子可是京城出了名的高不可攀,都夸他品行如皎月悬空,清辉朗朗,不容亵渎。
就这么承认了?
“多谢。”
就在这时,悬在窗框上的铜铃突然急促地响了三声。
“小心!”
徐珏猛地抽出身后靠枕朝林筠身侧砸去,后者下意识一躲。
一道寒光破风而来,穿透抱枕直冲徐珏面门,白絮骤然炸开,纷纷扬扬洒了满地。
就在徐珏瞳孔因恐惧骤然收缩的瞬间,斜后方袭来一道更快的黑影,那镖尖离徐珏眼睛仅剩一寸。
段行舟庆幸般拍了拍胸脯,差点就让人得逞了。
对面屋顶的贼人见计划不成,转身便想逃。结果被林听澜拦在半路,两人直接在屋顶动起手来。
徐珏缓过神后目不转睛盯着那只铜铃,他看着段行舟:“这位小哥,请问那日是谁让你系的这只铜铃。”
前两日这人就来了一趟,一句话不说就往窗框上系铃铛,徐珏以为他早就走了。
段行舟嗅了嗅手里的飞镖,直愣愣道:“小姐说受人所托。”
徐珏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了一下。
这是他和妹妹之间的秘密,那时他怕徐家人打她妹妹主意,而他躺在榻上没法护着她,便同她约定,只要听到三声铃响,就立刻藏起来,一声铃响则表示人已离开。
林听澜提着人越窗而入,将他扔到地上:“公子,这人服毒自尽了……”
段行舟肯定道:“这镖上也有毒。”
林筠垂眸看向破了口的衣服,方才若不是徐珏拦他一把,那飞镖就得紧贴着他臂侧划过。
他诚挚相邀:“我与徐兄相谈甚欢,不若去我府上住段时日。”
地上那人已气息全无,徐珏再一次清晰认识到这不是他与徐家的小打小闹。他日后也不可能一直靠林家庇护,只要他在京城,王家随时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但他还有另一条路,像爹娘一样,契书可以被他们抢去,做生意的本事他们却抢不去。
徐珏越想脑子越清明,从前是他固步自封,总沉溺于与徐家人那些争斗中以此发泄怨恨。
又错以为只要他时刻守着妹妹、予取予求就是待她好,他却忘了自己也是有将来的。
既然是合作,他也没必要矫情,为今之计是先养好伤,只有自己手中筹码越多,他这根稻草的分量才会越重。
徐珏抬头眼神坚定:“好。”
林筠正想吩咐人回松风院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就见林听澜站在那儿犹犹豫豫想说些什么。
“出什么事了?”
“公子,方才我听到街上有不利于小姐的流言。”林听澜磕磕绊绊道:“说……说小姐生来不详,是克亲的命,自己瞎了眼不说,刚回京官府就找上门,怕不是……丧门星转世。”
他方才守在外面,也是因此一时分心才让歹人钻了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