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寻惟的确不会杀鱼,尤其左手被断了尾指后一用力就会泛起隐痛。
滑溜溜的鱼一旦从他手里滑出去就再也捡不起来。
渔娘听见动静出来一瞧。
鱼在地上四处扑腾,顾寻惟一个大小伙子跟在后面追,刚按住鱼就又从他手中滑了出去。
渔娘脱下鞋顺手一砸,鱼尾摆动两下后彻底老实。
她拿过顾寻惟手里的刀,单手勾住鱼鳃,蹲在水盆边三下五除二就将鱼鳞刮干净。
手心的黏腻和扑面而来的鱼腥气让顾寻惟忍不住作呕,但渔娘刀法干净利落,切下的肉片晶莹薄透,赏心悦目。
“我是不是很没用。”
渔娘看了顾寻惟一眼,认真道:“还行吧。”
毕竟这人是她大主顾,她得哄着点。
顾寻惟不知道高不高兴,他净了手又跟在渔娘身后进了厨房,不过片刻,俩人便被浓烟熏了出来。
渔娘满脸无奈,鼻尖上还沾着一抹黑灰:“顾小公子,您就乖乖站那儿不成吗!”
渔娘将手里的冒烟的湿柴径直扔到地上,两腮气鼓鼓的,见顾寻惟站那儿也不吭声,顿时没了脾气。
生意生意生意,钱钱钱钱钱钱。
渔娘这么劝着自己,又喜笑颜开进了厨房。
湿柴上的白烟慢慢飘,顾寻惟被熏出了泪,紧接着朝院外走。
渔娘的小院外有一条小河,她的船就停在小河湾的芦苇荡里,随着水波轻轻浮动,顾寻惟躺在船上,满天繁星落入他眼中。
从京兆府监牢出来后,他就被赶去了外头住,倒也没什么不好,甚至可以说难得的轻松。
大哥近日忙着置办聘礼和教二殿下习武。
二哥一向聪慧,定然榜上有名。
自从表姐在京城开了程氏香行,娘也入了资,比表姐还上心。
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他停在原地,甚至倒退。
祖母寻到他在外面的住处,一见到他就哭,骂这个骂那个,他实在不想待在家,鬼使神差下逛去了东市,看到了仍在卖鱼的渔娘。
她像永远不知道累,胳膊上被划出的伤痕刚长出点嫩肉,就日日早出晚归、朝气蓬勃。
他用几桩生意与她达成交易,容她收留他一段时日。
渔娘答应的很痛快,就当家里多了个租客,没什么大不了。
顾寻惟将双手盖在脸上随着船只轻轻晃,藏在芦苇荡里谁都看不见他。
“顾寻惟!死哪儿去了!回来吃饭!”
顾寻惟:……
顾寻惟懒洋洋坐起身:“来——了。”
“你还是别来了,快快快!帮我接住。”鱼娘端着一方小桌小心翼翼走到船边,桌上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鱼汤面。
“在船上吃?”
“有什么问题吗?从前只要日头好,爹娘便会带着我坐在渔船上吃夜饭。”
闻言顾寻惟不再多问,老老实实帮她掌好船。
面条上铺了层薄薄的鱼片,鱼片上卧着橙黄流心的溏心蛋,细细的葱花飘在浓白的汤汁上,简单素净却格外勾人,顾寻惟很喜欢。
俩人就这么坐在船上,就着晚风,呼噜噜下去一碗热汤。
许是被热气熏的、或是被烫的,顾寻惟眼角都浸出几滴泪来。
渔娘吃饱了把碗随手丢在岸边,在顾寻惟疑惑的目光中拿过船桨往岸边轻轻一撑,小船就荡了出去。
在小河中拐过几道弯后,小船顺着流水汇入环浦渡前的鸾江,视野瞬间开阔起来。
月出东天,四野寂然。
水波与月色相融,粼粼波光由远及近推到船身上又被推了回去,化作连绵起伏的光浪,恰似浮动的千尺银练。
浩浩渺渺,天地一孤舟。
顾寻惟触及眼前美景正看得愣神,突然就被身旁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扯了回来。
“你不累吗?”
一早便去城里东市卖鱼,然后又紧赶慢赶跑到这渡口卖上最后一波,他看着就累。
“累。”渔娘头也不抬:“但我要活下去啊。”
她日后还要盖大瓦房、赘个郎婿、生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她需要很多很多钱。
“活着有什么好。”
渔娘皱眉,看向躺在船头的锦衣少年,小嘴一张:“那你去死。”
顾寻惟一噎,他也不是很想死。
“你们这种世家公子,明明吃穿不愁、识字比我们多、还能上最好的学堂,脑子还没我们清楚。”渔娘望着天边想了想:“能活着就是天大的好,若能吃饱穿暖便是好上加好,顾小公子,你可知足吧!”
渔娘不清楚这公子哥儿犯了什么毛病。
那日她在东市卖鱼,因着胳膊上的伤有些不方便,顾寻惟路过顺手搭了一把。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日醉风楼他也在场,据说因赌博被太子逮了个现成。
她不想理他,可这人出的太多,她何必与钱过不去。
结果这人跟个傻子一样,不仅半点忙帮不上还时不时出神、叹气。
用刘姐姐话来讲,这人就是吃饱了撑的,饿他两三天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待会儿回去我划船吧。”
顾寻惟罕见地积极起来,拿过船桨试探着拨水。
半个时辰后,顾寻惟已累得气喘吁吁,船却还在原地打转。
渔娘已经无聊到将上上个月的账也算了一遍,她撑着下巴:“顾寻惟,你娘怀你的时候吃了什么,快说说,日后我好避着些。”
顾寻惟:……
“噗哈哈哈哈哈——!!!”
这头林乔在药堂买完薄荷特意打听了一番环浦渡商船的情况,她要去运城走水路起码能节省一半时间,如非必要还是坐船的好。
药童拨弄着手里的戥秤,那一上一下的秤杆晃得林乔又有些头晕眼花起来。
“姑娘来的巧,你要去运城可以直接坐赵家商船,赵家是运城首富,商船出了名的稳,每旬都会在环浦渡停留一日,寅时到亥时出发,既接散客也接商团,不过散客会贵上些许,明早你便能见着。”
“多谢。”
——
翌日,晨雾未散,已经有几艘商船陆陆续续停靠在岸。
岸边堆着各种箱笼、粮袋,脚夫、商旅行人来来往往,将不算大的环浦渡填得满满当当。
最大的那艘船便是赵家的楼船,底尖上阔,首尾高昂,一共四层。
甲板上两层如楼阁叠立,船帆上的“赵”字正迎风招展,将周围的小船衬得如一叶扁舟。
林乔一大早就去订好了位置,是一间位于三层中舱独立厢房,踩上去宛若平地,感觉不到丝毫颠簸。
客栈对面的茶摊老板也认出了这个小姑娘,见她苦着脸去,又喜滋滋跑回对面客栈,可爱得紧。
这时一道不算和谐的声音突然响起。
“这什么破地方!”
渡口的喧嚣热闹戛然而止,众人不约而同向声音来处望去。
一个老妇人被扶着下了马车,她站在客栈门前嫌弃地往四周打量:“老二,你别是骗我,三儿自小娇养长大,怎么住得惯这种地方。”
老板心里骂着,脸上却带着笑,这种人最好宰了,她一点都不亏心。
她极有眼色扬声道:“这位姐姐可是来找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