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轮高悬,月色倾泻如银纱。
清辉为倚在厅门前仰头观月的沈晖镀了层浅白光晕,显得整个人都飘渺了起来。
沈昭控制住扭头就走的本能,老老实实叫出声:“……哥。”
沈晖收回思绪,看向这个比他小六岁的弟弟。
倒是长高不少。
“嗯。”沈晖笑着应答,挺直脊背宽袖一甩便迈进堂中,行动间优雅自如。
沈昭嘴角一抽,真会装。
叶红明在旁瞅着他们兄弟二人,试图用咳嗽缓解尴尬,发现没用。
“阿昭啊,前段时日你哥可担心你了,吃不下睡不着的,差点直接跟娘去关陵寻你,还有……”
“娘!”沈晖突然出声,然后又放软了语气,笑眯眯道:“再不吃菜都要凉了。”
“哦哦!!对!先吃饭,咱边吃边说。”
一家四口吃的寂静无声。
……
叶红明额角青筋直蹦,这三个分开时彼此担心得不行,好不容易凑一桌连个屁也不放。
她猛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
三人齐齐哆嗦了一下,沈云霆手中的酱猪蹄径直落到碗里。
“夫…夫人……怎么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不知道说两句话?”
“说!怎么不说!”沈云霆那双铜铃眼拼命给兄弟二人使眼色。
……
“哥,恭喜。”
“嗯,同喜。”
沈晖夹着菜,眼也未抬:“你呢,身体如何?”
“嗯,还行,没死。”
呵。
沈云霆也想揍这两个臭小子了。
叶红明见沈云霆怒发冲冠那样,心情莫名好了些,总不能她一个人干着急。
当年西戎犯境,为抵御外敌也为完成爹娘遗愿,他们自请前往一待便是七年。
那时还没有沈昭,而沈晖已经五岁,居延条件艰苦她实在不忍心让沈晖同去,万一他俩有什么好歹总能为沈家留条血脉。
沈晖很懂事,他知道爹娘有难处不哭也不闹乖乖进宫做了太子伴读。
他们到西戎的第二年意外有了沈昭,回京后她就总怕这俩闹矛盾。
果不其然,俩人三天两头吵架,家里整日鸡飞狗跳,老二身上就没全乎过。
后来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沈昭屁股一拍就跑去了关陵。
也幸亏他自小在营中长大什么人都见过,人也机灵,不然早就被拍花子拍去了。
想到这儿叶红明又瞪了一眼沈云霆,都怪他!一个大犟种生了两个小犟种。
——
叶红明一气之下直接回了房,沈云霆饭也不吃就跑去哄人。
厅中只剩兄弟二人。
“面圣之事你可做好打算了?”
沈昭点了点头。
身为白沙渡守将,即便事出有因但没有提前察觉隐患本就有失职之罪。
少年低头扒拉饭食,整个人无精打采。
沈昭比从前沉默了许多,沈晖心想。
当年沈昭出生的事还是太子告知他的,那时他手中正捏着爹娘月前的来信。
爹娘并未告知他可能会有个弟弟或妹妹,他们在瞒着他。
两个小豆丁面面相觑,太子只比沈晖小一岁,他好像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尴尬挠了挠头然后接过纸笔帮沈晖写了封回信。
沈晖心知事出有因,可还是对这个弟弟生出难以抑制的嫉妒,但过了那阵后心中的酸涩逐渐被一种奇妙的感觉替代。
世上又多了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沈昭两岁那年寄来他第一封信,信笺上还带着黄沙,一个手掌印,以及……
一坨已经干涸透明略微有些黏糊的不明物体。
沈晖嫌弃又恶心,太子打眼一瞧“咦”了一声连忙跑远。
之后沈晖挑了些京中时兴的玩意寄到西北居延关,并在给爹娘去信中多次强调要沈昭注意仪容。
三个月后他得到了沈昭第一声谢谢和另一坨鼻涕。
他也是后来才从爹娘口中得知,居延多风沙,沈昭年纪小有些不适应,鼻涕横流,大夫都说大些就好了。
承平十年,相差六岁的兄弟第一次见面。
沈晖实在不想承认这个黑得跟个驴粪蛋似的小孩儿是他弟弟。
起初两人相处的还不错,但沈昭在边关野惯了的性子哪儿能说改就改。
沈晖是太子伴读,就算年纪不大每日也有做不完的事,沈昭又没到入学的年纪,他在家待不住日日朝外头跑。
今日不是揍了这个、就是打了那个。
带着一帮不知从哪儿来的小弟走街串巷、上蹿下跳、耀武扬威!
又因长得黑,不出几日全京上下都认识这位沈家二公子。
沈晖没想到这个弟弟能这么闹腾,后来沈家夫妇也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于是求陛下破格将他提前送进云台书院。
结果消停不到半个月,又鼻青脸肿跑了回来。
问他怎么回事,跟倔驴投胎似的一声不吭,鼻血还滴着也不忘扒饭,吃完饭没等着训话撸起袖子就往街上跑。
鸡飞狗跳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四年。
直到沈昭十岁那年,他挑了个良辰吉日将他纸上列出来的人不管比他大的、小的都打了一顿。
当然,他也被打了回来,毕竟对面人多势众,可是名声也臭了。
沈晖领着人回家时把他狠狠骂了一顿。
他查过沈昭打的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何必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学学那林家小子不好吗。
沈昭很委屈甩开沈晖的手就自己回了家,结果第二日就消失个没影,只留下一封信说什么他要去拜访高人。
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沈晖又气又好笑,但那小子自小就是个滑头,他们将家里的人都派出去人影子都没见着。
他当时也后悔说的话是不是重了些,直到三个月后自关陵送来一封信,寄信人是程愫。
沈、程两家有些交情,他也知道程愫,程老将军一直没有娶妻到了晚年才收程愫做了义子。
这些年家中也一直清楚沈昭的情况,吃了什么、睡得怎么样,学了什么、又和谁打了架,立了什么功,他们都知道。
都是程愫来信中提到的,他则是那个回信的人。
即便没见过程愫,沈晖也料定他是位清风霁月的君子,可惜死在了二十八岁,大好年华。
沈晖看着眼前白净的少年有一瞬间恍神。
他依稀记得这傻子一向不在意自己外貌来着,在京城的那四年眼见着白了些却死活不乐意,说没男子气概。
怎得六年不见,驴粪蛋上也开出花了。
沈昭察觉身侧的目光只觉浑身不舒坦,三两口将碗里剩下的饭刨进嘴里就打算走。
“阿昭,谢谢。”
沈昭听着这堪称温柔的声音,脚步一顿,面容扭曲,这要成亲的人就是不一样。
“你……能不能正常点,我又没死。”
沈昭觉得他哥有病。
沈晖气笑了:“怎么,不骂你两句还不习惯?要不直接打一架?”
沈昭神色有些不自在,轻哼一声:“你如今可打不过我。”
沈晖看着他认真道:“谢谢你当年替我出头。”
“嗯……走了。”
沈昭摆摆手率先离去,晚风灌进他的浮光锦袍,猎猎作响。
沈昭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幼时还在居延关时就知道有个哥哥在京城,进云台后,更是知道了不少关于他哥的事。
当初陛下让沈晖做太子伴读自然有很多人不服,加上京中无人撑腰便欺负他。
那段时日世家、朝臣因皇帝不开后宫,没少借此攻讦皇后和尚且年幼的太子,沈晖不想给太子惹事,打落牙齿和血吞,但他忍不了。
避免误伤他花了四年将那些人一个个找出来,顺便练习武艺,然后寻了个风和日丽的天全部揍了回去。
后来他将这些事告诉程愫,他才有些后知后觉。
程愫说他太过鲁莽,明明可以玩阴的偏要给旁人留下把柄。
说他这个锯嘴葫芦迟早要吃亏。
说沈晖骂他是在担心他。
可那时他哪里知道,心里只想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而且京城这等繁华之地本就不适合他。
谁知道沈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少年仰头看了眼月亮,小声嘀咕:“这有啥好看的。”
说完抬脚走出院子,每一步都踏着晚风,高束的马尾在身后止不住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