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砰、砰”
林乔攥着云锦软被往头上一蒙,死气沉沉开口:“谁啊……云水院半夜不待客。”
“……妹啊。”
林筠也知道这个时候打扰林乔不太好,但他真的受不了了,几日后便是春试,他迫切地需要休息。
“你能不能让那位夜里歇歇。”
片刻后,
兄妹二人并肩坐在湖心亭,手里各提一盏莲纹罗纱灯,两人皆是眼下乌青。
林筠一夜未睡尚且能保持几分清醒,林乔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正是犯困的时候,跪坐在那儿还止不住地点头。
对面的韩崧眼皮都没抬一下,沉浸在他的世界里不知天地为何物。
自那日从刑部回来后,林筠就从林乔那儿要了两张通灵符想亲自向韩崧道谢,可通灵符并未派上用场。
韩崧根本不隐藏身形,也不乱跑,就爱坐在这湖心亭弹琴。
离岸边远,不知情的人只当是林家新请的琴师,以防意外林筠还是吩咐柏川往四周挂上了帘帷。
林筠下学回来时还是悠扬婉转的乐曲,可这刚过夜就变得轰轰烈烈起来,好似战马奔腾、万军厮杀。
泠音湖周围只有他们这两间院子,但再好听的乐曲也架不住天天听啊。
这鬼又不像人,只要有魂力就不会累。
林乔总算明白了何为琴痴,她闭着眼、双手抱拳行了个江湖礼:“佩服、佩服!”
下一瞬没稳住身形、头晃晃悠悠往前一栽,眼见着就要磕到琴上,就被韩崧的魂力托着头跪直了身体。
“朽木不可雕也!”
林乔塌着腰一脸无奈:“您老收着点吧,魂力再耗下去你徒弟就真要下去陪你了。”
韩崧也不知是不是听进去了,力道小了很多,乐曲渐渐变得舒缓起来。
“妹妹,你那法子当真可行?百鸟齐鸣毕竟只是传说,咱们也没见过,要是不成……”
“不成的话我也没办法了。”
自林乔将《百羽录》合上后,韩崧的记忆便彻底恢复。
他的执念也很简单,就是完完整整弹一次《百羽录》,只是当初曲谱刚补完就遭遇了那档子事。
她不懂琴,据韩崧说,《百羽录》曲调不似常曲,而是根据世间上百种鸟类的鸣啼声创作,融合不好便会尖唳滞涩。
而他只有一次机会,一旦结束,执念消散他便没法再滞留人间。
林乔盘腿而坐,双手托腮,目光发怔:“你不是问过祖父吗,那枚青玉令对皇家的重要性,或者说先帝对陛下的重要性。陛下不可能为了一个陌生女子违背先帝的诺言,所以我们需要给陛下一个既不违诺,又能救人的台阶。”
既有青玉令,韦七的结局便定了下来,王家近日一直在向刑部施压加快流程。
如今整个刑部只剩孟多星仍在查那几人的案子,他审讯多次,最后还是找到了韦七话语里的漏洞。
她当初的确化作又瞎又哑的琴师进了醉风楼,很多楼里的姑娘、小厮仍记得这个出手大方、为了扬名堪称疯魔的琴师。
但据那些人透露,韦七与老鸨花如意接触并不多,那谈何信任。
花如意既能在太子眼皮子底下脱身,想必就不是个蠢的,更不可能为了那点银钱将醉风楼老底全盘托出,那就是有人在暗中帮韦七。
孟多星后来找到林筠,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想要林筠手里那份证据。
“王渊当初为何要害你?”
林筠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这是他和孟多星死活想不明白的地方。
孟多星调查过,书院里的确有学子接受过资助,但都是通过温祭酒的手再转交一遍,他们以为这些资助都来自云台。
韩崧只是云台众多琴师之一,不喜与人交流,书院里就连记得他的人也很少,而且四年前王渊只有十二岁。
韩崧仍拨弄着琴弦,许久,待最后一缕泛音如轻烟般融入微凉的潮气中他才缓缓收回手。
那时他已来云台将近一年,鸣岐琴已制成,琴谱也即将补全。
一年的时间足以让他理清自己凌乱的心思。
他这辈子像是为琴而生,却偏偏不懂情。
韩崧微微敛眸,目光落在湖面的朦胧月色上:“我自记事起便与这世间所有情绪隔着一堵墙,我感知不到喜怒哀乐,旁人的亦或是自己的。”
他出生富贵,前半生顺遂,爱琴,恰好上天也给了他天赋。
他这一生都在追求至高的琴艺,可总觉得差了什么。
“我像是天生缺了情窍,连亲人去世时我都没掉一滴泪,他们皆说我是怪物,那时我才明白我的琴声中缺了什么。于是我十几岁就离开家乡四处辗转,试图从他人身上体会到喜怒哀乐。”
“旁人都愿一掷千金听我一曲,可我知道不过是空有其表,堂下听客或喜或悲,都与我无关。所以我将那些钱都捐给了各地善堂,那些孩子很开心,但我心中生不出半分波澜。”
“若说世间万物在旁人眼里是姹紫嫣红,在我眼里却只有满目灰白,就在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只能做个无情的怪物时,二十二岁那年小七出现了。”
锦城那年罕见下了场大雪,最深的地方快要没过膝弯,韩崧应邀前去城主寿宴的城郊路上看见了小七。
她不停往前奔逃,急促的呼吸在风雪里化作一团团白雾。被冻成冰壳的灰布短衫空荡荡挂在她单薄的肩头,随着她时不时回头的动作露出皲裂青紫的肌肤。
猝不及防间她被身后穷追不舍的人重重一推,跌进雪里只余一片衣角。
就在那些人准备把她拎起来时,殷红的血色在他们脚下蔓延开,像风雪刮下的朵朵红梅。
他们原地踩了几下,将松软的白雪踏得比周遭矮了三寸才大笑着扬长而去。
韩崧坐在马车里,熏笼手炉,身上披着雪白的厚实斗篷,一应俱全。
可他还是觉着冷。
韩崧静静站在离那片血色丈远外的地方。
过了许久,直到赶车的人开始催促他离开,一只黑黢黢的小手突然从厚雪里伸了出来。
小姑娘刨开身上的雪堆,嘴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咬牙拔下插在自己胳膊上的金钗。碎雪积在她头顶和双肩,像是披了层暖融的狐裘,漫天大雪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
小七刚喜滋滋把金钗揣进怀里,就瞧见雪地里站了个除却头发通身雪白的人。
那人一动不动,微微偏头好奇打量。
她当时以为自己遇见了仙人。
仙人朝她伸出干净纤长的手,像一块暖玉,雪粒落在指尖,眨眼便化了。
他说:“你愿意跟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