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惊蛰伊始。
本朝三品以上大员每日都需参加朝议,五品及以上则轮流参加。
天刚蒙蒙亮,候在宣政殿外的大小官员皆睡眼惺忪,纷纷打着哈欠。反倒是那年过半百的陆巽看起来最为精神抖擞。
随着内侍一声传唤,他理了理衣襟,昂首挺胸随着人流往殿内走。
文武官员分站两侧,争论从北域春汛讲到西戎贡赋,从程家军战后处置论及今年的春试。
下头的人争吵不休,若不是中间还隔着两丈宽的距离,恐怕得当场“扯头花”。
坐在高位上的人不发一言,略带失望地看了眼林淳那个空荡荡的位置,没老师拱火,这些人吵来吵去没一个吵到点子上,整日就知道揪着鸡毛蒜皮的事不放。
大臣们争得面红耳赤,全然不知座上的人脸色越来越难看。
陆巽眼观鼻鼻观心,他稳住声息,将折本高举过顶:“臣,有本启奏。”
声音顿时盖过争吵声。
陆巽是谁,他们都认识,全京城最为“低调”的三品大员,除了必要的公事,一回家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这些年稳稳坐在那个位置上,他谁也不爱搭理,偏生谁都挑不出毛病。
皇帝点点头:“准。”
陆巽特意略过林乔谎称屯兵一事,将这几日有关鬼市的调查情况一一道来。
以往京城发生此类事,从不会拿到朝堂上议论,但此事涉案甚广,还发生在眼皮子底下。他作为京兆尹,与其等着陛下问责还不如先认罪,他可没忘他上一任是怎么死的。
鬼市的存在是个公认的秘密,在大多数人眼中,里面的人大都穷凶极恶。普通百姓如非必要绝不会冒着风险前去。
但宣政殿中站着的人则不同,谁家没点阴私勾当,鬼市这么个奇货可居的地方,自然少不了人打它的主意。
皇帝坐在上首,谁心虚、谁着急一目了然。
“陛下,南郊鬼市等人不仅行采生折割之事,还以特殊手段制作人兽,或人身似猿,或以鳞甲附体,其中多为童男童女,六年来获利甚多。”
陆巽跪下将整理的卷宗捧至身前:“这是臣近两日整理的涉案人员以及受害者,伤者十不存一。”
他痛心疾首道:“天地生万物,各其有序,人兽之事违悖伦常,乃逆天而行,还请陛下定夺!”
苏立春接过卷宗奉上,眼看着皇帝脸色越来越黑,众人大气都不敢喘。
王松清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他有些看不懂陆巽的操作。
前任府尹正是因京郊匪患失察之罪被押至午门斩首,陆巽这人一向谨慎惯了,怎会自行捅至陛下跟前,莫不是他还有什么底牌。
不过陆巽是死是活与他无干,相反,若陆巽真的倒了,那陆家可就彻底一蹶不振。
王松清将手揣进袖中,像是在看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戏。
就在众人屏息凝神之际,一道突兀又熟悉的声音响起。
“陛下——”
萧远山刚张嘴,就被陆巽堵了回去:“陛下!臣失察,罪该万死。”
萧:“陛——!”
“陛下!臣,死不足惜!!!”
陆巽跪在阶下,头抵着冰凉的白砖。
萧远山一张脸憋得通红,及胸的山羊须气得直抖。
殿中不少人都看起了这俩人的好戏,犟种对上老滑头,到底谁输谁赢。
陆巽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一把年纪还遭这份罪,都是他那破儿子造得孽,不然他也不会招惹上林家。
陆巽继续补充道:“此次得以将罪魁祸首及时捉拿归案,还多亏了沈指挥与林相家小小姐帮忙。”
沈云霆曾是击退西戎的大功臣,如今既任京几卫指挥使,若论起罪他也有一份,而那林家小姐真攀起亲还得唤陛下一声姑父。
他这失察之罪说重也重,但他及时弥补,认罪态度诚恳,再有这两人掺和,顶了天也就将他官职撸了。
顺便再替那林小姐讨个赏,还能还个人情。
“林相家小姐?”
盛京白不由想到林逸安撒泼打滚的模样,突然一阵恶寒。他女儿不是一向体弱多病,这才回京怎会与鬼市扯上关系。
陆巽见皇帝终于舍得将头从那卷宗里抬起头,心头一喜:“正是林家小姐派人报的官,她亲自深入虎穴救下数人,下官赶去时也就捡了个漏。”
陆巽舌灿莲花,说的要多真诚有多真诚,恨不得将林乔捧到天上去。
萧远山好似终于发现漏洞,抢过话头:“那沈指挥不在南郊营地老实待着,跑到鬼市作甚。陆巽,你可别告诉我又是那什么小姐叫的人,她一个刚回京的姑娘,怎会清楚京郊军营驻扎之地!”
沈云霆今日来得迟,便直接站在了武将队伍末端,闻言笑眯眯走到萧远山身旁。魁梧高壮的身形往那儿一站,就将萧远山这个干巴老头罩在阴影里。
他双手搭在腰间革带上提了提,中气十足道:“萧御史,这不巧了嘛,那日闲得没事带着几百人巡山,恰好撞见交易的场面才误打误撞进了鬼市。”
萧远山还想争辩。
“够了。”
一个个耍嘴皮子倒是厉害,半点实事不干。还有鬼市那些人简直就是在往他脸上踩,这出灯下黑玩得好啊。
盛京白啪地一声合上卷宗,说着说着就带上几分火气:“尔等身为朝廷命官,尸位素餐,监察不力,任由眼皮子底下发生此等恶事,到头来竟要一小姑娘提醒你们。”
“传朕旨意,着刑部、御史台会同大理寺三司会审,从主谋到协从,一个都不许放过,行刑之日,朕要于朝阳门前亲自观刑!”
盛朝官制体系中刑部主要负责审理各地重大案件,集审判、律法修订为一体,大理寺则负责复核。
而京兆府只需负责京中及周边行政和治安管理,遇重大案件皆需上报。
就在陆巽松了口气时,盛京白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然失察之过难辞其咎,即日起,沈云霆与陆巽罚俸一年,其余五品及以上官员均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退朝!”
盛京白根本不给他们诉苦的机会,径直离开。
陆巽唯恐被人骂死,见皇帝没了影掉头就跑。他们这陛下千好万好,就是忒抠门,逮着机会就扣俸禄。
萧远山还在气头上,正打算追上去理论几句,一只手突然搭在他肩头。
“萧御史近来可好?”
他以为是沈云霆,想也没想直接伸手拍下去。听见周遭的吸气声时才发现不对,见身旁站着的人是王松清,忙拱手作揖。
王松清笑呵呵摆了摆手:“听闻萧御史有个堪比亲儿的乖徒,不过近日遇上了些事,可需要帮忙。”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他脸色更差。一群老匹夫,骂不过他只知道冲他徒儿下手。
“不劳烦相爷了,多星正是年轻的时候,理应多锻炼锻炼。”
萧远山无意攀谈,说完就自行离开。他为官多年,自然知道什么叫无事献殷勤,他可不想卷入他们的党争之中。
——
宫道寂静而萧索,偶有几只飞鸟掠过灰瓦宫墙。王松清一路慢悠悠往宫外走,待上车时突然顿住脚步,看向一旁低眉顺眼的车夫。
何昊不明所以:“相爷?”
“大郎近日在作甚?”
他头一低:“大爷忙着善后,之前派去处理徐珏的人都折在鬼市,尸体还在官府那儿。相爷放心,他们不会查到我们身上。”
何昊犹疑道:“相爷,徐珏那儿需要我们出手吗?他如今就在清源堂养病,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哼,废物!”
王松清这句话也不知在骂谁。
他冲何昊吩咐道:“动手干净点,还有你派人去查查林家刚回来的那个丫头,尤其是她回京之后的行踪。”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