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乔有些意外,从脑子里拼命搜刮信息。
“萱姨?”
她记得娘曾经在信中提到过,说当初清源堂刚办起来时多亏了萱姨帮忙。
眼前女子温婉明净,被碎发挡住的右眼眼尾有一状似鸢尾的红色胎记,笑起来宛若晕开的胭脂,想来是她没错了。
夏萱将人邀进堂内坐下:“你娘忙了一日,才在后堂歇下不久,需要去唤她吗?”
“不用不用!今日没事,我就是顺道来看看。萱姨,您去忙吧。”
“那待会儿身体若有什么不舒服的记得同我说。”
林乔乖巧点头:“嗯嗯。”
清源堂进进出出都是人,林乔便没让小满几人一同进来,片刻后,她朝四周看了看,放下茶盏走上二楼。
……
自瘸腿后,徐珏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畅快,因此当他乍然看见伏在榻边的徐瑛时,嘴角的笑就那么僵在脸上。
秦婆婆方才已取针离开,二楼只有他一人,腿上的疼痛一浪接一浪涌来,提醒他这不是梦。
但分明不久前才见过徐瑛的尸体,所以他眼前这个……
“哥,我错了。”
徐珏鼻尖猛地一酸,慌忙偏过头。
徐瑛试着用半虚半实的指尖触碰他搭在榻沿的手,上面印着深浅不一的疤痕。
她依稀记得爹娘还在时,哥哥总爱跟在他们身后学做生意,他说爹娘不容易,日日在外头风吹日晒,若能早日接过担子爹娘就不用那么辛苦。
但爹娘不许,将他绑去了学堂,哥哥一向听话,尤其是爹娘的话。
爹娘叫他考功名,他便终日笔耕不辍,起早贪黑,以致指骨起了厚厚的茧,但牵着她的那只手永远都是细腻温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新伤叠旧伤。
徐瑛有些恍惚,她好像从那时起就对哥哥生出了忮忌之心,她也想读书,也想有个好前程,更想能时时受到爹娘的关注。
怎么就走偏了呢?
她歪头枕在胳膊上,喃喃道:“当初我不该骗你上山的,从来没有什么荷娘,也没那什么花,我编了个连自己都信了的谎话。哥哥,你那么聪明,怎么也信了呢?”
“……报应……都是报应。”
徐瑛仗着旁人看不见她,将自己的那点心思吐了个干净,她沉浸在回忆里,并未察觉榻上那道身影在隐隐发颤。
珠帘微微晃动,林乔走上二楼坐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檀木椅上,平静地看着她,旁边小火炉上烧着的热水微微沸腾,热气接连不断从壶嘴中冒出来,模糊了她的眉眼。
“徐公子,既然能看见令妹,不和她说说话吗?”
徐瑛猛地抬头,恰好撞上徐珏悲哀的眼神,那双眸子里只剩下一片沉郁的灰。
她慌忙挪开视线,转头冲林乔嚷道:“你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林乔眨了眨眼,唇角一勾:“忘了。”
徐珏在生死关头走一遭,正是病重虚弱的时候,能见到徐瑛很正常。
若徐瑛当真心生悔意,得知自己哥哥能见到她时不会是这般反应——惊慌,愤怒,无措。
甚至连一句关心都没有,就全然陷入自己心底那点阴暗败露的恐惧与难堪之中。
无疑她是后悔的,却不是因为她的欺骗,而是因她没能承担住欺骗的后果,她既悔又怨,怨这后果太沉,太重。
既然是道歉,哪能有一方听不见呢,让她赤裸裸将自己剖开,展现在她一向在乎的人身前,她会怕,因为她也清楚知道,一旦那些事说出口,即便是一向疼爱她的哥哥也会抛弃她。
所以林乔并未提醒她,这便是真正的诛心。
窗外的鸟鸣陡然变得尖锐,一声声剐进耳朵里。
徐珏撑着上半身坐起来,手心紧紧攥着衾被。
当初毕竟是他自己的决定,所以他不怪任何人,后来妹妹嫌弃他,他也心知肚明。
他清楚她自私势利的性子,但他觉得没什么不好,女孩子自私一些反倒能活得更肆意,他愿意竭尽所能地爱她,甘愿当她的垫脚石,他自认从未亏待过她,更不需要她的回报。
然而自己纵容的结果就是她的自私变成一把回旋刃,狠狠扎向自己。
徐珏像是一只被雨水打湿的飞鸟,肩头一点点塌下去。
“……”
“你走吧。”
人死如灯灭,他与她再也没什么话讲,就像她说的那样,都是报应。
徐瑛以为他会骂自己几句,准备好的辩解和眼泪全堵在嗓子里。他就那么沉沉地看着她,没有预想中的怒火,也没有急促的质问,让她呼吸都有些发紧。
“哥,我,我错了,你别不理我。”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沿,发出沙沙的声响,衬得屋子里的哭声越发单薄。她跪在榻边仰着脸看他,手指下意识抓他的袖口,却从一片虚无中穿过。
“这些年我无时无刻都活在自责中,我已经在尽力弥补了。”
“哥,从前那些都过去了,原谅我好不好,瑛姑真的知错了!”
随着徐瑛话落,钻进她眉心的金蝶印记非但没消散,反而越来越深。
这便是她的执念,求得徐珏的原谅,或者说自己的原谅。
没人能帮她。
徐珏轻飘飘吐出三个字:“过去了。”
“徐瑛,你说的倒容易,那我这些年受尽冷眼与嘲讽算什么。”
“因你那‘无心’的谎言,死去的爹娘又算什么!他们说你找了我一夜,死前都惦记着回家给你熬姜汤喝!”
“不仅你有错,我也有错,我就不该纵着你任你胡来!”
雨本该是早停了的,徐珏却在这一刻清晰听见檐角滴水的声响。
徐瑛顿时煞白了脸,下意识看向林乔。
林乔张了张嘴,佯装开口。
“闭嘴!”
她像是被什么烫到似的突然起身,为了防止林乔再说下去,缓了缓语气:“人我已经见过了,还望小姐送我一程。”
她之前见过林乔给了依依一张往生符。
林乔看向低头皱眉不知在思索什么的徐珏:“执念未散,你只能留在人间。”
徐瑛从未想过这种可能,她更愿意相信是林乔故意报复她。
林乔看她那副神情就知道她在琢磨什么,不过她并不在意。
谁也帮不了徐瑛,与其说徐珏不肯原谅她,不如说她将自己困在了过去。
对此她的评价就是,有点良心,但不多。
而执念一日不除则沦为游魂,待魂力彻底耗尽,再无来生。
虽说她的血可以养魂,但她可没那个义务。
徐瑛彻底慌了,她自从伤了王渊后魂体就隐隐有溃散的征兆,心知这不是什么好事。
她径直跪下:“小姐,之前是我有眼无珠,只要您帮我,我就告诉你陷害公子的人是谁。”
林乔往椅背一靠,顿觉索然无味:“王家人不是吗?”
“我哥哥一向待人体贴,松风院里虽不至于人人都忠心耿耿,但总不会有人想着主动害他,包括你,徐瑛,作为一等丫鬟,一损俱损的道理我相信你不是不懂。”
徐瑛眼睛一亮,拼命点头,好似看到了希望。
“而王家人能接触到你,并且‘有情’,那剩下的方式就是通过云台书院。或许你曾经奉命去送过衣物或吃食,你样貌好,多去几次总会被有心之人注意,以利相诱的情况下向你打听些林家的情况也不是什么难事。”
加之近日祖父闲赋在家,有人想借徐瑛之手为祖父的“罪行”再添上一笔不是不可能。
至于徐瑛,或许她也没料到王家人这般心狠,会直接要了她的命,连带着她腹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