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窟地牢
敞开的牢门前,两名白袍人正在收拾残局。
其中一人支吾半晌,还是犹豫道:“如今被禹阁主知晓,这月的货还交吗?”
“交,怎么不交。你当他从前不知道?只是懒得管罢了。”
“罗玉,要不别干了,咱在北阁又不是混不下去,何必做这等亏心买卖。”
罗玉懒洋洋掀了下眼皮:“那你觉得是卖自己的命来钱快,还是卖别人命来钱快。”
“一个人兽能卖千金,你不过刚坐上幽冥使,够你卖多少回命了。”
“可这——”
他话尾的气音还悬在半空,突然瞪大眼伸手慌忙抓向自己的脖颈,身体晃了晃“砰”地砸在地上。
罗玉发出一声嗤笑,蹲下身将沾血的短刀在他身上擦了擦。
做他们这一行当的,最忌讳的就是心软,他可不想被这蠢货连累。
他转身朝上走去,对站在地牢入口的几人道:“该怎样就怎样,天一亮就将人送出去。”
“是。”
谁也不知道,鬼窟下方还有一出口,每逢月圆夜后天亮时,水位渐渐下降,运人的船便能随暗流驶入宽阔的河道,任谁也抓不住他们的把柄。
“罗副使,萧怜梦怎么处置。”
“将他带去同之前那逃跑的小子关起来。”他眼中闪过一道阴狠:“我要亲自教训他。”
——
鬼山岳从岸边顺了艘船便朝鬼窟而去,他这老鼠喂养多年,有了几分灵性,又一向呆在鬼窟,认识它的只有依依和小梦。
水位已经在逐渐下降,这次没有萧怜梦渡船,他攀上洞窟着实费了番功夫。
若是细看,能发现鬼山岳藏在破布衣衫下的两个胳膊尤其粗壮。
他刚走了没几步,就见那群人押着人兽往外去。
一张张麻木空洞的脸与他擦肩而过,没有恨,没有怨,一个眼神都未在他身上停留,即便他见证过无数次他们的痛苦,或者说又延续了他们的痛苦。
他抿了抿唇,挪开目光,竭力平复心中的情绪,可当他走进鬼窟看到角落随意堆叠的尸体时,一直憋着的那口气终于没撑住。
那三人是鬼市出了名的恶霸,当年他们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法,将活人绑来剥去身上的皮或砍掉四肢,再用针线将其与兽皮、兽类躯体缝合,就能制出价值千金的人兽。
但活生生的人哪经得住这般折腾,于是死多活少,最后不得不找上他。
而那三人以防他跑路,直接在他家附近住了下来,日日盯着,除了月圆夜允许他去治病,平常根本不会让他和小梦靠近半步。
依依出事,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们,可如今让他上哪儿去找。
不对,方才那个姑娘肯定知道。
他当时见他们的人将那几个孩子带走,本想挟持走在最后那人问个清楚,却没想到被一瞎了眼的姑娘察觉。
听他们的对话,那几人似与官府有牵扯。
鬼山岳站在原地发愣,猛地被一声惨叫惊醒。
小梦!
他拖着沉重的下半身往地牢走去,并未在大敞的牢门作停留,而是走向更深处。
鞭子的破空声越来越密集,角落的老鼠被吓得吱吱乱窜。
刑架上的人垂着头,沾了血的碎发遮住半只眼,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只有胸膛在微微起伏。
罗玉转了转手腕,指节用力一收,迫使他抬起头:“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这些年没少给你好处,竟伙同外人钻进鬼窟闹出这么大动静。”
“说说吧,看在你这么多年为我们渡河的份上,让你选个死法。”
萧怜梦咽下嘴里的血,勉强扯了个笑:“罗副使,我可没伙同外人,您看看我额角这疤,就是被那俩混蛋磕的。”
“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手无缚鸡之力,他们想抢船我哪儿打得过。”
罗玉并不在意真相,抽出腰间别着的短刀,淡淡扫了他一眼。
“你可还记得那个经常坐你船的小丫头?”
萧怜梦讽刺道:“这些年你们没少抓人,我哪儿能每个都记得。”
“那小丫头眼睛可真漂亮。”
“……”
短刀刀刃擦过萧怜梦的脸,留下一道血痕,罗玉兴致盎然地期待他接下来的反应:“萧怜梦,怎么不说话了?”
他突然挣扎起来:“畜牲!你对她做了什么?”
“急什么,你若想下去陪她也不是不行。谁让你和那小子一样,都不听话!”
他抬手的一刹那,身后突然袭来一阵刺鼻气味,罗玉立刻屏息闪身退至一旁,待看清来人时,狰狞着笑出声:“鬼山岳,就凭你这身老树皮,还想救他!”
愤怒占据了鬼山岳所有理智,以至于被他洒出去的不过是普通的迷障粉。
“依依呢?你们把依依怎么了!”
“她呀……”
罗玉把玩着手中的刀,故意拖长语调:“死了啊,谁叫如今落单的小孩儿不好找呢。”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们只剜了她一双眼,没打算做成人兽,可惜那丫头没福气,喘几口气人就没了。”
他盯着鬼山岳眼中翻涌的恨意,低低笑出声,短刀突然就脱了手冲他双腿袭去。
鬼山岳猝不及防下重重摔倒,露出破布条下掩藏的瘸腿以及用枯木做成的假肢,零零散散碎了一地。
罗玉居高临下俯视着不断挣扎试图爬起身的人,面露嘲讽:“鬼山岳,知道你最令人讨厌的是什么吗?”
“是你那没用的尊严。”
“当初你分明可以拒绝的不是吗?你想证明什么,证明你从未医死过人,还是证明你那绝世的医术?你以为他们会感激你?”
他看着趴在地上瞬间矮了半截身子的人:“不不不,他们只会恨你。”
“罗玉,放你娘的屁,你给过我们拒绝的机会吗?”
萧怜梦怒目而斥,腕间的锁链挣得咣当响:“不如你们的意便上门打砸,甚至拿鬼老头那些普通病人作要挟,逼得他不得不救,分明是你们作恶多端,休要颠倒黑白!”
罗玉的声音在空旷狭窄的洞窟中不断回响:“鬼山岳,你才是决定他们生死的人啊,是你害的他们,是你让他们痛苦这么久!”
鬼山岳伏在地上,嘴里嗬嗬喘着粗气,原先笃定的念头在没完了的声浪中飘得七零八落,恍惚间他也生出一丝怀疑。
身为医者,治病救人当真错了吗?
“鬼老头,别听这畜牲胡说!”
“呃!”
罗玉突然转身掐住萧怜梦脖颈,像是扼住一只吵闹不休的夏蝉,看着他濒临窒息的模样,心中竟生起一起残忍的平静:“想死我就成全你!”
萧怜梦脖子猛地后仰,洞壁的浓黑一寸寸朝他压下来。
恍惚间他又站到阿娘的床头,红绸暖帐,门外是靡靡之音,那个他厌恶又眷恋的地方。
床上的女子病若游丝:“小梦,记住!一定要逃出去,你和娘不一样,只要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便能重头来过。孩子,活下去,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一滴泪从他眼尾滑落,落进尘埃里。
他恨死那两个混蛋了,若不是他们,也不至于招惹这个疯子!
但……他不悔。
到如今那些孩子都没被抓回来,说明他们逃走了不是吗?
他萧怜梦生来便是娼妓之子,亲娘早逝,一个人苟且至今也足够了。
他咧出一个大大的笑,从齿间一字一句挤出话来:
“罗玉,你、个、烂、屁、眼的杂种!”
罗玉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眼神陡然一厉。
就在萧怜梦即将咽气时,他隐隐听见石块摩擦松动的咔嚓声,那声音很轻,轻得像洞壁的蛛丝,飘飘忽忽缠上他涣散的意识,将本已沉向黑暗的他拉了回来。
罗玉起初对那些细碎的声响毫不在意,不过是些老鼠罢了。
然而待他察觉不对时,一把蹭亮的匕首已经斜插进他肩颈处,只露出个浅浅的刀柄。
刺痛像团燃烧的火焰瞬间钻进皮肉里,滚烫的血不断喷溅。
随着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那人站在他身后,一只纤细的手死死扣住他左肩,力道大得惊人。
她说:
“恭喜你,成为第一个,我亲自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