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被带走后,徐瑛像是丢了魂般坐在湖边。见林乔一动不动看着槐树:“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林乔没理她,冲拿着锄头的两名暗卫道:“继续挖。”
尸体腐臭味很好掩盖,往里倒些味道重的便行,但京兆府人来得突然,这般行径反而有欲盖弥彰之意,所以她需要为自己的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
那两名暗卫皆有一把子好力气,槐树本就刚种下不久,土层松软,很快就挖到了根部。
林乔轻轻一推,树干在风里晃了晃,紧接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整棵树带着泥往一侧歪倒,最后轰隆一声砸在地上。
原本埋在土里的根须乱糟糟缠在一起,还沾着湿漉漉的土块。
但在别人眼里这就很惊悚了,尤其是那几名暗卫,他们一直听说刚回来的这位小姐身体不好,这叫不好!
林乔施施然坐下,小满在一旁打着扇,听见院外整齐的脚步声,林乔轻咳两声,掏出一张月蓝丝帕掩住鼻,娇呵出声。
“你们愣着干嘛!”
“还不快继续挖!”
“还有你,下水给本小姐捉鱼去。”
“若耽搁本小姐种花,有你们好看。一群废物,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暗卫们面无表情,他们平日被忠叔骂惯了,早就学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挠痒痒。
小满附耳提醒道:“小姐,还不够凶。”
林乔皱着眉,见众人望过来,脸蓦地一红。
她想着只要将自己刁蛮任性,胡作非为的形象坐实,那她就可以作天作地,挖棵树,种种花,扔点乱七八糟的当肥料不就正常了吗?
可她忘了自己好像不太会骂人,她只会阴阳怪气。
不对,她还会一招。
林乔捂着胸口往小满怀里一歪,蹙着秀眉,眼泪说掉就掉,像一颗颗玉珠似的:“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
话音一落,众人差点当场跪下。
林乔心里窃喜,还是大师兄这招好使。
“所以我刚回府,怎么都使唤不动你们。明日便告诉祖父还是回我那山里得了,免得遭人嫌弃。”
方才说湖里有鱼那个暗卫一听就慌了,连忙拍自己胸脯:“小姐不就是要鱼嘛,我这就给你抓。”
说完就一个跃身跳进湖里。
林乔眼神往四周扫了扫,小手一指:“将那几棵树也给我挖了,这排竹子也不要,都种上牡丹,粉的黄的绿的紫的我都要。别什么破烂东西都往本小姐眼前放。还有这湖里的鱼也都换了,黑不溜秋的,丑死了。”
挖坑的挖坑,堆肥的堆肥,一个个脸上不情不愿。
林乔瞥见坑边面色发绿那人:“你叫什么名字?”
女暗卫面露疑惑,指了指自己。
“对,就是你。”
“小的林曦。”
“你去将祖父院里那两盆绿云端到我屋里。”
林曦大惊失色,往四周看,她的好兄弟们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小姐不是说让他们尽量脸臭一些就行了吗!
相爷那两盆兰花可是他心肝宝贝。
她为难地看着林乔:“小姐……要不咱,咱换一个?”
“我就知道!”林乔伤心的眼泪哗哗流:“呜呜呜,你们根本没把我当主子。”
林曦哪见过这阵仗,暗卫营女孩儿本就少,更不会哭,有什么不满的一拳头招呼上去,什么气都没了。
“去去去,小的这就去!”林曦只觉头皮发麻,溜的比兔子还快。
一行人就站在不远处,陆巽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林忠。
他昨夜就听说那林淳有个自小送出去治眼睛的孙女回了京,难怪林忠要拦着他,原来家里藏着这么一祸害,这副性子,林家日后怕是有的热闹瞧。
徐珏蹙了蹙眉,这风格……有点熟悉,像她妹妹往常惯用的手段,借此拿捏他。
然而当他闻到空中蔓延的腐臭味儿时,脚步一急,旧伤被猛地牵扯,一阵细密的疼意便丝丝缕缕漫了开。
林乔抬眸就对上这行人的视线。
她眉眼一弯:“忠叔,你真好,还给我寻帮手来了。”
陆巽见那姑娘笑得灿烂,不禁头皮一紧。
而徐珏直冲冲朝那个坑走去,将围在那儿的众人推开,暗红的血肉泡在浑浊的黏液里,腐臭的腥气像无形的烂泥,死死糊在他鼻尖上。
徐珏自发现那封信后就一路赶往盛京,风尘仆仆,加上本就不良于行,心中还记挂着人,如今眼底青黑,整个人汗涔涔的,好不狼狈。
“你为何不将他赶出去。”
徐瑛飘在林乔身侧,她见到这人时心中微动,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视线落在那条瘸腿上,不禁皱了皱眉,面露嫌恶。
这种人,就不配出现在相府。
金蝶停在林乔肩头,敛翅时抖落几缕流萤似的光尘。
林乔昨夜就寻到了徐瑛的执念,不是人,也不是物件,而是一段记忆。
方才这人一出现她就猜到是谁,但她并不打算提醒徐瑛。
……
“哥哥,我想要这个。前些日子荷娘手里就拿了一串,说是对面山里摘的。”
小女孩站在和她一般高的书案旁,仰着粉白小脸,一手指着书上下垂如金钟的花,一手拽着她哥哥的衣袖摇来晃去,脖间挂着的长命锁坠着三个小铃铛,随着动作叮铃叮铃响。
少年抬眸看了看窗外天色,掐了掐她小脸:“改日哥哥再去山中给你摘好不好。”
“不好不好!”瑛姑嘟着嘴,直接环住他胳膊:“哥哥~~求求你啦,瑛姑就想要这个,我保证会听话的。”
“瑛姑,爹娘说今日恐要下雨,不让我们出门。”
瑛姑猛地拂开他的手:“爹娘爹娘,又是爹娘,你倒是孝顺,你们做一家人好了!”
少年脸色惨白,说话间隐含怒意:“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爹娘本就疼你多过我,现在我只是要一株花,哥哥也不愿意,这个家有我没有都一样!”她说完就哭着跑了出去。
一滴浓墨将宣纸浸透,少年像是被骤然泼了盆冷水,眼神一点点暗下去,蒙上薄薄的水汽。
风吹得书页哗啦啦响,他犹豫片刻,还是取下了墙上的蓑衣。
这是徐瑛的执念,藏在记忆深处多年前的那场大雨。
直到夜深,徐珏还是没有回来。她一个人坐在院门口,只能隐约瞧见远处起伏的黑色轮廓。
徐瑛心中隐隐有种期待,希望哥哥永远别回来。
她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了一跳。
可当大雨真正来临时,她又怕了。
徐家父母第二日才回家,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浑身湿漉漉的徐瑛,她哭着说她找了一夜都没找到哥哥。
豆大的雨砸在脸上生疼,徐家父母甚至没问清缘由就朝山里去。
也是那次,徐家父母找到了昏迷不醒的徐珏,但也死在了那场山洪里。
徐瑛心里有愧,日日尽职尽责照顾有腿伤的徐珏,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徐珏还是同之前一样,揉了揉她的头:“不怪你。”
但愧疚这种东西就像不断堆积的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时,就会发酵成对旁人的怨怼。
徐家父母从前做小买卖,家里过的也算不错,可自他们死后,留下两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亲戚又侵吞家产。
徐珏拖着断腿勉强撑起徐家,但徐瑛过不了苦日子,凭着一副好相貌和伶俐的性子进了林府当丫鬟。
她恨徐珏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她!她恨徐珏总是事事纵容她!她恨徐珏的瘸腿让她总被嘲笑!恨徐珏没本事,她才不得不为奴为婢!
那场雨如附骨之疽,每逢她看到灰蒙蒙的天,就想找个地方躲藏。
它已经长成了徐瑛心里的一根刺,稍一触碰,就带着那些记忆从皮肉里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