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脊背一僵,他不动声色偏过头。
离得近了,才发现这鬼浑身上下没一处完好。
身上血迹斑斑,胸口破了个大洞,丝丝黑气从中溢出往四周蔓延,脸也被凌乱的头发挡了个严实。
但他认得他腰间的香囊。
莫小川,程愫手下的人,从军不满两年。当初他戴着这香囊满军营晃悠,没少挨老秦的揍。
他那时已是越骑校尉,大多时候都直接驻扎在白沙渡,与莫小川并无交集。只是偶尔听程愫提起过,说军中来了个好苗子。今早若不是见到那身熟悉的甲胄,也只会当他是个乞丐。
沈昭捏紧手中的碗,食之无味。
“二爷?”于明抽空伸手往沈昭眼前晃了晃。
不对,方才莫小川同那姑娘说什么“他还想同她们再说一句话”。
沈昭突然扭头看向对面的林乔,正好和她四目相对。
林乔嚼着嘴里的面,看看莫小川,又看看埋头吃面的某人,那根面在他筷子上挑了又断,断了又挑。
呵,有意思。
“沈公子,可是哪儿不合胃口?”杜玉兰见他一脸大病初愈的样子,生怕招待不周。
沈昭闻言摇了摇头:“伯母的手艺很好,只是我一向吃得少。”
于明险些没呛死,一脸惊愕地看向沈昭,“就你还吃得少”还未质问出口,一只苍白骨劲的手就搭上他肩头。
沈昭将碗轻轻一推:“别浪费了。”
他的确吃不下,之前在马车上灌了好几碗药,现在嘴里直犯苦。
沈昭犹疑片刻:“伯母身体可还康健?”
赵氏愣了愣,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多谢公子关心,老身虽视物不清,但身体一向硬朗。倒是公子,要好好保重身体。”
她常年拣药,闻得到他身上浓厚的药味,都是重病之人才吃的。
“你们这些孩子啊,总是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家川子也是,每到冬日,还得人哄着才肯穿上棉衣。”
“就是不知道这孩子现在在哪儿,外头天寒地冻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总该回家啊。”
赵氏扯起衣角蹭掉眼角的泪:“唉,人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多愁善感,让你们见笑了。”
莫小川静静跪在赵氏身旁,将头埋在她膝上,哽咽让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娘,我回来了,小川回来了啊!”。
沈昭此时此刻心口像堵了块石头,不上不下,嘴里的话转了好几遍,愣是一句都说不出。
于明总觉着气氛有些不对,见没人说话:“冒昧问一句,令郎可是出门远游了?”
赵氏嘴角抿着笑:“我儿北边参军去了,他来信说那程小将军十分看重他,还说程小将军答应等过了年就允他回家一趟。”
她生怕众人不信,径直朝门外走:“这信就被我放在床头,你们吃着,我去拿来给你们瞅瞅。”
于明哑然,程家军都没了啊,他还想说什么就被沈昭掐了一下大腿。
二人的眼底官司皆入了杜玉兰的眼,她忍不住浑身发颤,见赵氏离开:“二……二位可是认识我家小川。”
“他……还好吗?”只要没见到小川的尸体,她总是心存幻想的。
于明憋青了脸,这二爷怎么病了手劲还这么大。
林乔看着沉默不语的二人,话都讲到这份上了还不说。这姓沈的能看见莫小川,想必也认识他,才会一路尾随而来。
“玉兰姐姐,你想见他吗?”林乔突然开口。
杜玉兰一脸茫然:“啊?”
“他就在你身旁。”
堂内所有人的呼吸都止了一瞬。
沈昭是没想到林乔这么莽,于明则是吓的,看林乔的眼神像是在看疯子。
杜玉兰的眼泪瞬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衣襟上,她嘴唇哆嗦着开口:“要的,我要的。”
今日自打这姑娘一进门,她就总觉着有人在看她,心慌的厉害。因此林乔一说出口,她就懂了。
“伯母身体可还扛得住?”
“老身可以。”赵氏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外,拿信的手攥得发白。
“劳烦姑娘了。”
林乔点点头,拿出两张通灵符,看了看天色,离日落还有两个时辰:“莫小川一路回来已经消耗太多魂力,他坚持不了太久。”
“我就在外面等你们。”
林乔说完就起身离开,沈昭也将于明拽了出去。
——
于明踮脚往里看,没啥啊。
“二爷,这你也信?”
“不然你觉得我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于明打了个寒颤:“你……你的意思是说在林中的时候你就!”
“嗯。”
屋内渐渐传来哭声,于明腿软的厉害,刚想扶墙蹲下。
“让让。”林乔面无表情看着他,声音没有起伏。
于明乖乖起身,没有丝毫反抗,灵巧躲到沈昭身后。
林乔端起放在墙角晾晒的一簸箕药材往旁边小屋里搬,吹来的风夹杂几分水汽,许是要不了多久就会下雨。
“二爷,这林姑娘到底要忙活多久。”他眼睁睁看着她在院里跑来跑去,好不容易将药材都端进屋里,又坐在檐下拨弄起来。
“咳咳,帮不了忙就闭嘴!”
风一吹,沈昭就忍不住闷声咳嗽,他听着屋内的絮语,眼底情绪不明。
这一幕,见过太多次了。
他曾经过于天真,觉得外敌进犯,那就打回去,一次不行打两次、三次……直到打服为止。可后来目睹一个个完整的家庭就此破碎、分崩离析。
战争永远不会停止,可能是因为一只羊,也可能是因为一个人,他们总有借口,可每一次又是以牺牲人命为代价。
到底是谁的错呢?他不知道,好似谁都没有错,但人人都有错。
残阳如血,飘落的梨花被渡上霞光如碎星般闪烁,满院梨花香仿佛被灌了一口苦酒。
林乔将药材收拾好,又从包袱里拿出锉刀和桃木刻了起来。
她幼时常见师父一人盘腿坐在屋顶,手持一把木锉,不消片刻便能雕出一个小小的她。
每逢她将大师兄惹恼了,就会被提着扔去师父那儿,看得久也就学会了。
师父说若心情不好,就拿出木头雕几个时辰,听着锉刀沙沙地响,心里的憋闷便能少些。
沈昭自醒来就鲜少有这般宁静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也不用说话,随着那姑娘的动作,呼吸好似都慢了下来。
腕力一点点推进,薄如蝉翼的木卷被剥离,打着旋儿落下,三个小人很快就在林乔手下成型。她小心翼翼将它们放在半人高的院墙上,回头看向院中还醒着的那人。
“像吗?”
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他,沈昭难得语滞了一瞬。
他走近俯身细细瞧了瞧:“胳膊这儿还差一对臂甲。”
“细说,我再改改。”
“嗯对,往上一些。”
沈昭回想起见过莫小川的那几次:“他脸要圆些,眼尾略微下垂。”
“哦哦。”
于明抱剑蹲在墙角打盹,迷迷糊糊醒来就见对面两个毛茸茸的脑袋凑在一起,嘴里叽里咕噜,差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凑近一瞧,我勒个乖乖。
“姑娘,你可真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