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后的第七天,苏清越坚持出院。
主治医生拿着检查报告,眉头紧锁:“苏委员,你的左臂神经愈合需要时间,现在连握笔都困难。心脏早搏一天发作六次,再不静养会演变成器质性病变。我建议至少住院一个月。”
“一个月太长了。”苏清越用右手整理病号服,“市里的审理培训下周一开始,我是分管领导,必须到场。”
“你这是拿命开玩笑!”医生罕见地动了怒,“你知不知道,那天手术中你的心脏停跳了三秒?如果不是在手术台上,你已经死了!”
病房里安静了几秒。
苏清越抬起头,眼神平静:“所以更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最终妥协的结果是:她带着24小时动态心电图监测仪出院,每天必须回医院做心脏康复治疗,左臂康复训练一天两次,严禁熬夜、劳累、情绪激动。
周一上午八点,东州市纪委监委培训中心。
大会议室座无虚席。来自全市十二个区县的纪委监委案件审理室骨干、分管领导共八十七人,将参加为期五天的“案件审理质量标准专题培训”。
苏清越走进会场时,原本喧闹的会议室瞬间安静。
她今天穿着深灰色西装套装,左臂藏在改良过的宽松袖管里,右手拿着激光笔和教案。脸色依旧苍白,但在淡妆遮掩下,那股病弱感被刻意压了下去。
“各位同仁,上午好。”她站在讲台前,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会场,“我是市纪委监委委员苏清越,分管案件审理工作。今天第一课,由我主讲《新时期案件审理的质量底线与风险防范》。”
台下响起礼节性的掌声。
苏清越扫视全场。八十七个人,有熟悉的面孔,更多是陌生的。按照培训方案,这次课程包括质量标准、证据审核、定性量纪、文书规范、司法衔接等模块,旨在解决各区县审理质量参差不齐的问题。
但她的目光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停顿了一瞬。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学员,正低头摆弄手机。这个动作本身没什么特别,但苏清越注意到——他的手机摄像头角度,微微朝向讲台。
“在正式开始前,我想先分享一个案例。”苏清越点开ppt,屏幕上出现了一份经过脱密处理的案卷,“这是今年第二季度,我市某区办理的一起职务犯罪案件。请大家先看证据清单。”
学员们低头翻阅资料。
苏清越走下讲台,沿着过道缓步行走:“这个案子在移送司法前,审理室提出了十七个问题。其中最核心的是——言词证据与书证矛盾。被调查人供述收受贿赂的时间、地点、金额,与银行流水、会议记录等书证存在明显冲突。”
她走到第三排,停在那个男学员身边。
男学员立即放下手机,正襟危坐。
“这种情况下,”苏清越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审理人员应该怎么做?A,以被调查人供述为准,因为‘当事人最清楚’;b,以书证为准,因为‘客观证据不撒谎’;c,退回补充调查,查明矛盾原因。”
她看向男学员:“这位同仁,你觉得呢?”
男学员愣了一下,随即回答:“选c。证据矛盾必须查清,不能草率认定。”
“正确。”苏清越点头,但目光落在他课桌上——手机屏幕朝下扣着,但边缘微微发亮,显示仍在录像状态。
她不动声色地走回讲台。
上午课程结束的间隙,苏清越把培训中心主任叫到办公室。
“第三排靠窗那个男学员,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
主任翻看花名册:“李明,云山县纪委监委审理室副主任,32岁,参加工作八年。有什么问题吗?”
“他报名时提交的材料齐全吗?”
“齐全啊。”主任疑惑,“单位推荐信、个人简历、身份证复印件,都符合要求。苏委员,他有什么不对劲?”
苏清越沉吟片刻:“今天下午的小组讨论,把他分到我这组。”
“可是您的身体……”
“照做。”
下午两点,小组讨论室。
十二个学员围坐一圈。按照安排,每组要针对一个模拟案例进行讨论,并形成审理意见。
苏清越这组的案例是:某镇党委书记在扶贫项目中收受承包商贿赂,但证据链中,行贿人的证言与承包商的账本记录存在时间差。而该书记在谈话后期翻供,称之前的供述是“被诱供、逼迫”。
讨论开始很顺利。大多数学员认为,应当以书证为准,结合其他证据综合判断。
但李明提出了不同意见。
“我认为,这个案子应该充分考虑被调查人翻供的理由。”他言辞恳切,“我们纪委监委办案,有时候为了突破案件,可能会在谈话策略上施加压力。如果被调查人确实遭受了不当审讯,那他的翻供可能就是合理的。”
一个女学员反驳:“可是这个书记前期做了四次有罪供述,每次细节都能对上。如果是诱供,不可能这么连贯。”
“那可不一定。”李明摇头,“现在有些办案人员很‘聪明’,他们会先给被调查人看一些证据片段,暗示‘我们已经掌握了全部事实’,然后诱导对方按照他们的剧本供述。这其实是变相诱供。”
讨论逐渐升温。
苏清越静静听着,右手在笔记本上记录。她注意到,李明在发言时,左手始终放在桌下。
“李主任的观点很有意思。”她突然开口,“那么按照你的逻辑,如果被调查人翻供,我们就应该采信,那前期调查的权威性何在?司法最终又该如何认定?”
李明表情不变:“苏委员,我不是说要一概采信翻供。我只是强调,审理环节必须对调查程序的合法性进行审查。如果程序有问题,实体正义无从谈起。”
“说得好。”苏清越点头,“那么请李主任具体说说,在这个模拟案例中,你认为调查程序可能存在哪些违法问题?”
李明顿了顿:“比如……连续审讯超过法定时间?或者用威胁、引诱的方式取证?”
“这些都属于严重程序违法。”苏清越扫视全场,“如果属实,相关证据应当依法排除。但是——”
她话锋一转:“判断程序是否违法,依据是什么?是办案人员的说明,是被调查人的指控,还是同步录音录像?”
小组安静下来。
“我建议,”苏清越合上笔记本,“明天上午的课,我们就来讲《调查程序合法性审查的实操要点》。到时候,李主任可以多分享一些基层的经验。”
李明笑了笑,眼神却有些闪烁:“苏委员过奖了,我就是随便说说。”
当晚九点,培训中心宿舍。
苏清越坐在书桌前,看着电脑屏幕上李明的档案。
云山县纪委监委审理室副主任,去年年度考核优秀,曾参与办理该县国土局局长受贿案。从履历看,没有任何问题。
但她调出了今天下午小组讨论的监控录像。
放大,慢放。
在李明的左手位置,桌沿下方,有一个微弱的红色光点。每隔几分钟闪烁一次。
那是偷拍设备。
她拨通市纪委监委技术保障室的电话:“小刘,帮我查一个设备型号。微型摄像头,可能伪装成纽扣、笔或者U盘,带无线传输功能,有效距离一百米左右,续航六小时以上。”
半小时后,小刘回电:“苏委员,您描述的设备,市面上至少有二十种型号。但有一种最近在个别地下渠道流传,伪装成充电宝,实际是高清偷拍仪,带实时传输功能。”
“能定位信号接收端吗?”
“如果有设备编码,理论上可以。但需要公安技侦配合。”
苏清越挂断电话,走到窗边。培训中心位于市郊,夜晚很安静,能看到远处城市的灯火。
左臂传来隐隐作痛。她低头看着石膏,想起医生的话:“神经断裂的恢复期,疼痛是正常的。但如果你过度使用右手代偿,可能导致右肩劳损,甚至引发颈椎问题。”
身体像一架开始出现故障的精密仪器。
但她没有时间停下来检修。
第二天上午,课程继续进行。
苏清越特意调整了内容,重点讲调查程序合法性的审查标准。她列举了近年来全国纪委监委系统通报的几起非法取证典型案例,其中就有因为程序违法导致案件被法院退回的教训。
“程序的正义,是实体正义的前提。”她在黑板上写下这句话,“但审查程序合法性,不是简单听信一面之词,而是要用证据说话——谈话录音录像、体检记录、看守所记录、证人证言,这些证据要形成闭环。”
台下,李明听得很认真,甚至在做笔记。
课间休息时,他主动走到讲台前:“苏委员,昨天的讨论,我回去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观点确实有些偏激。您说得对,程序审查要讲证据。”
“有思考就是进步。”苏清越微笑,“对了,李主任在云山主要办哪类案子?”
“主要是基层微腐败。”李明回答,“村支书挪用集体资金,乡镇干部吃拿卡要这些。不像市里,动不动就是处级、厅级的大案。”
“基层案子更复杂。”苏清越状似随意地说,“人情关系盘根错节,取证难度大。你们云山去年办的那个国土局长案,我看了卷宗,证据搞得很扎实。”
李明眼神微动:“那个案子……其实也有争议。局长后来翻供了,说我们诱供。”
“哦?”苏清越拿起水杯,“那你们怎么处理的?”
“我们拿出了完整的录音录像,证明所有谈话都合规。”李明笑了笑,“最后还是移送司法了,判了十年。”
“那就好。”苏清越点头,“只要我们自己站得正,就不怕别人说。”
下午,意外发生了。
原本安排在培训中心的课程,因为电路检修临时调整到市纪委监委机关大楼的会议室。这个变动在中午才通知,大多数学员都有些措手不及。
苏清越却注意到,李明接到通知时,表情有一瞬间的慌乱。
“李主任,怎么了?”她走过去问。
“没什么。”李明迅速恢复平静,“就是没想到会换地方。苏委员,机关大楼那边……手机信号好吗?”
“挺好的。怎么,有急事要联系?”
“没有没有。”李明摆手,“就是习惯问一句。”
下午两点半,机关大楼七层会议室。
课程内容是“证据标准与非法证据排除”。苏清越请来了市检察院的检察官、法院的刑庭法官,共同进行模拟庭审——学员扮演辩护人,对一份模拟案卷中的证据合法性提出质疑。
这是培训的高潮环节,气氛热烈。
苏清越坐在旁听席,右手无意识地按着胸口。心电图监测仪显示,她的心率已经连续两小时超过100次\/分,早搏频发。
但她不能离场。
模拟庭审进行到一半时,李明作为“辩护人”提出:“我方申请排除被调查人第三份供述笔录,因为该份笔录制作期间,调查人员存在威胁、引诱行为。”
“辩护人有什么证据?”扮演法官的学员问。
“有同监室人员的证言。”李明拿出一份模拟材料,“证人证明,被调查人在制作该份笔录前夜,被调查人员威胁‘如果不认罪,就查你老婆孩子’。”
会场一片哗然。
这虽然是模拟,但内容太过敏感。
苏清越站了起来:“李主任,你这份‘证人证言’,在案卷材料里并没有体现。”
“这是新发现的证据。”李明神色坦然,“根据刑诉法规定,辩护人有权在庭审中提交新证据。”
“但在纪委监委的审理环节,如果发现可能存在非法取证,应当怎么做?”苏清越看向全场,“是直接排除证据,还是启动核查程序?”
学员们议论纷纷。
这时,苏清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技术保障室小刘发来的消息:
“苏委员,定位到了。偷拍信号的接收端,在培训中心对面写字楼1703室。公安已经过去,但房间是空置的,设备是远程控制的。不过我们截取到一段传输数据,正在破解。”
她抬头,正好对上李明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她看不懂的东西——不是慌张,更像是……释然?
下午五点,课程结束。
学员们陆续离开。苏清越在整理课件时,李明走了过来。
“苏委员,今天的模拟庭审,我是不是演得太过了?”他语气带着歉意,“我就是想真实一点,没考虑影响。”
“演练就是要把问题暴露出来。”苏清越低头收拾东西,“对了,李主任今晚回培训中心住吗?”
“回啊。”李明说,“明天还有课呢。”
“那你先回吧,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李明离开后,苏清越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夕阳透过落地窗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周维。
“清越,安安今天发烧了,38度5。”丈夫的声音透着疲惫,“妈带她去医院了,我刚开完会,现在赶过去。你那边怎么样?”
苏清越闭上眼睛:“我……还好。安安怎么回事?”
“可能是着凉了。你别担心,有妈和我在。”周维顿了顿,“你自己注意身体,别硬撑。医生说你的心脏……”
“我知道。”她打断他,“老公,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会原谅我吗?”
电话那头沉默。
“你从来不会做错事。”周维轻声说,“你只是……总是选择最难的那条路。清越,有时候我真的怕,怕哪天接到电话,说你……”
他说不下去了。
“对不起。”苏清越声音哽咽,“但我必须做完该做的事。”
挂断电话后,她在会议室里坐了整整十分钟。
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内部系统,调出了云山县国土局长案的完整电子卷宗。
她一行行地看,特别是审理环节的笔录。
终于,在第三百七十二页,她看到了一个签名——李明的签名,作为审理人员之一,确认该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程序合法”。
但她在检察院的起诉书附件里,发现了一份不同的证据清单。
少了三份证人证言。
多了一份情况说明——关于被调查人翻供理由的说明,落款是云山县纪委监委,但没有具体承办人签名。
苏清越拨通云山县纪委书记的电话。
“王书记,我是市纪委监委苏清越。想跟您核实一个情况:去年你们办理的国土局长案,被调查人翻供后,有没有启动核查程序?”
电话那头愣了几秒:“苏委员,这个案子已经判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在调研审理质量。按照规定,被调查人翻供并提出非法取证指控的,应当核查并形成书面结论。”
“我们……有情况说明。”
“谁起草的?谁批准的?核查过程有记录吗?”
沉默。
“王书记,”苏清越声音沉下来,“这个案子,可能要重新审视。”
晚上八点,技术保障室。
小刘兴奋地指着屏幕:“苏委员,破解出来了!偷拍设备传输的内容,除了课堂录像,还有几段音频——是您和其他学员的私下交谈,包括昨天小组讨论时,您说的那句‘如果程序有问题,实体正义无从谈起’。”
“音频被剪辑了吗?”
“被剪辑了!”小刘播放处理后的文件,“原话是‘如果程序有问题,实体正义无从谈起。所以我们必须严格审查程序合法性’。但被剪辑后,只剩下前半句,听起来像是您在质疑纪委监委的办案程序!”
苏清越盯着屏幕:“接收端的Ip地址,能追踪到人吗?”
“很难。对方用了三层跳板,最后指向境外服务器。”小刘犹豫了一下,“但是苏委员,我们分析了设备型号,这种偷拍仪……价格不菲,一套要五万多。而且需要一定的技术能力才能操作。”
“你的意思是,李明背后有人?”
“他一个县纪委的副主任,月薪六千,买不起这个设备。而且从安装手法看,很专业。”
苏清越点头:“继续监控。但不要打草惊蛇。”
晚上十点,培训中心。
苏清越回到宿舍时,在走廊遇到了李明。
他刚从公共浴室出来,头发还湿着,穿着拖鞋和睡衣,看起来人畜无害。
“苏委员还没休息?”他打招呼。
“马上休息。”苏清越微笑,“李主任今天表现很精彩。”
“您过奖了。”李明擦着头发,“其实我一直在想,我们审理人员到底该扮演什么角色?是办案部门的‘质检员’,还是被调查人的‘保护者’?”
“都是。”苏清越说,“既要确保案件质量,也要保障合法权益。这就像走钢丝,平衡很难,但不能不走。”
李明若有所思:“那如果……发现案件真的有问题,审理人员敢不敢推翻?”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是必须。”苏清越直视他,“这是职责。”
两人对视了几秒。
李明先移开目光:“苏委员说得对。那……晚安。”
“晚安。”
苏清越回到房间,反锁房门。背靠着门板,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
培训中心对面的写字楼1703室,此刻漆黑一片。
但就在刚才,她分明看到——那里闪过一星微弱的光,像是手机屏幕的亮光,转瞬即逝。
有人还在那里。
或者说,又回来了。
她拿起手机,给陈猛发了一条信息:“目标可能返回监控点,建议布控。”
然后,她坐在床边,看着左臂的石膏。
明天还有最后一天培训。按照计划,她要讲授《审理人员的职业风险与自我保护》。
多么讽刺。
她现在最该听的,就是这节课。
窗外夜色如墨,远处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星河。
苏清越缓缓躺下,把心电图监测仪的报警音量调到最低。
闭上眼睛前,她轻声说:
“来吧。”
“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