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往北京的航班在云层上方平稳飞行。苏清越靠窗坐着,手里摊开最高人民法院的会议材料,目光却望向舷窗外无边无际的云海。阳光刺破云层,在机翼上折射出耀眼的银光。
邻座是省环保厅政策法规处的王处长,五十多岁,戴着老花镜也在看材料。他抬头瞥了苏清越一眼:“小苏同志,第一次去最高法开会?”
“第一次。”苏清越合上材料。
“紧张吗?”
“有点。”
王处长笑了:“不用紧张。我参加过三次这种论证会了,规律摸出一点:开头十分钟定基调。如果你能在开场发言就抓住重点,后面就好办了。”
“谢谢王处长指点。”
“不是指点,是经验。”王处长压低声音,“这次司法解释的草案,争议很大。环保系统希望加强司法保障,经济部门担心影响企业发展。最高法环资庭压力不小,所以才广泛征求意见。”
苏清越想起孙主任的叮嘱:“要提建设性意见。”
“对,建设性。”王处长点头,“但建设性不等于和稀泥。该坚持的原则要坚持,该突破的要敢于突破。”
两个小时的航程,两人交流了很多。王处长是环保系统的老资格,参与过《环境保护法》的修订,对立法背后的博弈了如指掌。他告诉苏清越,环境司法最大的难点不是法律本身,而是跨部门协调。
“法院判了赔偿,钱怎么用?环保部门组织实施修复,但资金监管在财政,项目审批在发改。一个案子判下来,后续可能扯皮好几年。”王处长叹气,“所以你们在制定规则时,一定要考虑可操作性。”
飞机降落时,北京在下小雨。秋雨中的城市显得朦胧而庄重。最高人民法院派了车来接,直接送到西郊的法官进修学院。
报到,领材料,安排住宿。苏清越的房间在五楼,窗户外是香山的一片红叶,在雨中红得深沉。她放下行李,第一件事是查看会议手册。
明天上午九点,第一会议室。参会名单让她心跳加快——除了最高法环资庭的法官,还有全国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的委员、生态环境部法规司的司长、几位知名环境法学者,以及来自十个省份的代表。
她打开电脑,最后一次修改发言稿。手机震动,是周维发来的:“到了吗?我明天下午到。晚上一起吃饭?”
“好。我在法官进修学院。”
“知道,离我们培训地点不远。明天见。”
放下手机,苏清越走到窗前。雨中的香山云雾缭绕,像一幅水墨画。她想起三年前在法学院,第一次读到最高人民法院的指导案例时那种敬畏感。如今,她将走进那个制定规则的地方,发出自己的声音。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一条小溪终于汇入大海。
第二天早晨八点半,苏清越提前到了第一会议室。椭圆形会议桌能坐三十人,每个座位前都摆着席卡、矿泉水、纸笔。她找到自己的位置——靠中间,左边是王处长,右边是邻省高法的法官。
陆续有人进来。她认出了几个只在教科书上见过的名字:中国政法大学的李教授,环境法领域的泰斗;最高法环资庭的张庭长,五十多岁,神情严肃;还有几位省级高法的副院长,制服肩章上的星徽在灯光下闪亮。
九点整,会议开始。
张庭长主持会议,开门见山:“感谢各位专家百忙之中参会。这次司法解释的起草,是为了解决环境资源审判中的突出问题。草案已经发给大家,今天重点讨论三个问题:惩罚性赔偿的适用条件、生态环境修复费用的计算标准、跨行政区域污染案件的管辖协调。每个人发言不超过十分钟,请直奔主题。”
第一个发言的是李教授。老先生声音洪亮,观点鲜明:“我认为当前环境司法最大的问题是‘软’。该重判的不敢重判,该赔偿的赔不到位。惩罚性赔偿必须写进司法解释,而且要明确具体标准,不能给法院太大的自由裁量空间。”
接着是生态环境部的代表:“我们支持强化惩罚性赔偿,但建议设置上限,避免企业因一次事故就破产。同时要建立生态环境修复资金的管理使用制度,确保赔款专用。”
轮到省级法院代表发言时,出现了分歧。有的省份支持严惩,有的担心影响营商环境。苏清越默默记录着各方的观点和理由。
十一点,终于轮到她。
“各位领导、专家,我是东江省高级人民法院研究室的苏清越。”她站起来,声音清晰但不急促,“我从基层法院借调到省高法,参与环境资源审判指南的修订。结合基层实践,我想谈三点建议。”
她打开ppt,投影屏幕上出现的第一张图是全省环境案件统计表。
“第一,关于惩罚性赔偿,我建议采取‘原则+列举’的立法模式。”她翻到下一页,“原则是‘故意或重大过失造成严重污染’,列举具体情形包括:偷排暗管、伪造监测数据、屡罚屡犯等。这样既给法院裁量空间,又避免标准模糊。”
张庭长低头记录着什么。
“第二,关于赔偿数额计算。”苏清越调出几个典型案例,“目前实践中,直接修复费用容易计算,但生态环境服务功能损失很难量化。建议在司法解释中明确,可以委托专业机构评估,也可以参照同类案例酌定。同时要允许分期支付、替代性修复等灵活方式。”
她看到几位学者在点头。
“第三,关于跨区域管辖,我建议建立指定管辖和协调执行机制。”她放出一张跨省污染案件流程图,“对于跨省案件,可以由最高法指定一个法院集中审理,避免地方保护。执行阶段,由审理法院所在地的环保、财政等部门牵头,相关省份配合。”
发言结束,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张庭长抬起头:“苏清越同志,你提到替代性修复,具体指什么?”
“比如企业无力支付高额赔偿,但可以投资建设污水处理厂,或者参与生态修复项目,以工代偿。”苏清越回答,“这在一些地方法院已经有探索,效果不错。”
“有案例吗?”
“有。我省云湖法院正在审理的一个案件,就在尝试这种模式。”她顿了顿,“不过还在探索阶段。”
张庭长记下什么,示意她坐下。
上午的会议在十二点半结束。午餐在学院食堂,自助餐形式。苏清越刚打好饭,李教授端着盘子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小苏同志,上午的发言不错。”老先生说话直爽,“有数据,有案例,不是空谈理论。你在基层待过?”
“是的,在云湖区法院工作半年。”
“难怪。”李教授点头,“理论要和实践结合。你们省那个替代性修复的探索,我很感兴趣。下午讨论完,你详细跟我说说。”
“好的。”
下午的会议更加深入,开始逐条讨论草案条文。争议最大的是惩罚性赔偿的倍数规定——草案写的是“一至三倍”,有人建议提高到“三至五倍”,也有人建议取消倍数限制,由法院酌定。
苏清越发言时提出了折中方案:“建议区分情形。对于一般故意违法,一至三倍;对于情节特别严重、造成特别重大损害的,三至五倍。同时设置兜底条款,赋予法院在特殊情况下突破上限的权力。”
“这个‘特殊情况’怎么界定?”有人问。
“比如侵权人获利巨大,或者损害后果不可逆。”苏清越说,“需要配套制定实施细则。”
讨论一直持续到下午六点。散会后,苏清越刚走出会议室,手机响了。
“我在学院门口。”周维的声音带着笑意,“出来吧,带你去吃涮肉。”
十月北京的傍晚已经有了寒意。周维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穿着便装,看起来比在省城时轻松些。
“你们纪委培训结束了?”苏清越问。
“今天下午刚结束。”周维拉开车门,“上车,外面冷。”
车子驶向市区。窗外华灯初上,长安街的车流汇成一条光的河流。苏清越靠在座椅上,感到一丝疲惫——高强度讨论一天,精神始终紧绷。
“会开得怎么样?”周维问。
“很激烈。各方观点碰撞,但总体在向前推进。”
“那就好。”周维看了看她,“你看起来很累。今晚好好吃一顿,放松放松。”
涮肉店在老胡同里,门脸不大,但生意兴隆。铜锅炭火,羊肉鲜嫩,麻酱香浓。热腾腾的蒸汽升腾起来,模糊了彼此的眉眼。
“你们那个国企老总的案子,有进展吗?”苏清越问。
周维夹肉的手顿了顿:“有重大突破。查实他通过亲属代持,在境外有巨额资产。但现在遇到一个问题——有些证据是通过技术手段获取的,合法性可能被质疑。”
“技术侦查有严格程序,只要程序合法……”
“程序没问题。”周维放下筷子,“但对方律师抓住一点,说部分证据涉及个人隐私,要求非法证据排除。这是个新问题,监察法实施后还没遇到过。”
苏清越想了想:“我记得最高法有个关于电子数据证据的司法解释,对技术侦查获取的证据有专门规定。你可以查查。”
“查过了,但那个解释主要针对刑事案件。我们监察机关的调查,性质上还是有所区别。”周维揉揉太阳穴,“有时候觉得,法律永远追不上现实的变化。新的腐败形式层出不穷,规则却总是滞后。”
“所以才需要不断修订和完善。”苏清越说,“就像我们今天讨论的环境司法解释,很多问题也是实践中冒出来的,法律没有规定,只能靠司法实践去探索。”
两人安静地吃了会儿。铜锅里的汤翻滚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清越,”周维忽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制定的规则和我查办的案子产生冲突,你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很突然。苏清越抬起头,看着周维在蒸汽后面模糊的脸:“为什么会冲突?”
“比如,你制定了严格的环境司法规则,而我查办的某个官员,正好是推动污染企业发展的人。你判企业赔偿,我查官员腐败,但背后可能是同一股力量在阻挠。”
苏清越沉默了很久:“那就各司其职。你查你的腐败,我判我的案子。如果最终指向同一个问题,说明这个问题确实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
周维笑了:“你还是这么理想主义。”
“不是理想主义,是相信法律系统有自我纠错的能力。”苏清越认真地说,“一个案子可能被干扰,一个官员可能被包庇,但整个制度如果健康,问题终会暴露,正义终会实现。”
“但愿如此。”周维举起茶杯,“以茶代酒,敬我们的理想主义。”
走出涮肉店时,夜已深。胡同里很安静,只有偶尔驶过的自行车铃铛声。两人沿着胡同慢慢走,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长。
“明天还开会吗?”周维问。
“开,还有一天。”
“我明天下午的飞机回省城。”周维停下脚步,“清越,有件事得告诉你。你们研究室那个刘海洋,最近在活动,想争取去最高法跟班学习的名额。”
苏清越心里一紧:“跟班学习?”
“最高法每年从地方选调一批年轻干部,跟班学习半年。表现好的可能留下。”周维看着她,“这是个重要机会。刘海洋在省里找了人推荐,你如果想争取,也得动作快点。”
“我……没想过这个。”
“现在想也不晚。”周维说,“你在这次论证会的表现如果得到认可,是个很好的筹码。不过清越,如果真去了最高法,可能就要长期在北京了。”
这话里的含义,两个人都明白。苏清越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很久没有说话。
“我只是告诉你这个消息。”周维轻声说,“怎么选,你自己决定。无论你在哪里,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走到胡同口,打车的地方。夜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凉意。苏清越裹紧了外套。
“车来了。”周维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去早点休息。明天好好表现。”
“你也是,一路平安。”
坐进车里,苏清越回头看了一眼。周维还站在路灯下,朝她挥手。昏黄的光线里,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
回到法官进修学院,已经晚上十点。苏清越没有马上回房间,而是在院子里慢慢走。月光很好,洒在石板路上,像一层薄霜。
她想起周维的话。最高法跟班学习,那曾经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机会。但如果真的去了,意味着要离开东江省,离开刚刚起步的事业,离开……一些人。
手机震动,是孙主任发来的信息:“今天会议情况如何?最高法环资庭对我们省提出的替代性修复方案很感兴趣,明天可能会重点讨论。你做好准备。”
她回复:“收到,我会认真准备。”
抬起头,月光下的香山轮廓隐约可见。这座古老的城市见证了无数法律的诞生和修订,见证了司法改革的每一步前进。而她,一个从基层走来的年轻法官,此刻正站在这个历史进程的一个节点上。
无论未来如何选择,眼下要做的,就是把这次会议开好,把基层的声音带上去,把该争取的规则争取下来。
她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开始准备明天的发言材料。这一次,她不仅要讲问题,还要讲解决方案;不仅要提建议,还要拿出可操作的细则。
夜深了,窗外的灯一盏盏熄灭。只有她房间的灯还亮着,像夜空中的一颗孤星,微小,但坚定地闪烁。
而在几百公里外的省城,另一盏灯下,刘海洋正在起草一份报告——《关于环境司法中保持适当谦抑性的若干思考》。报告的最后一段写道:“司法应当服务经济社会发展大局,避免因过度裁判影响营商环境……”
两股力量,两个方向,在这个秋夜同时生长。
而规则的天平,正在这些思考和争论中,一点点寻找它应有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