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赵弘明回到虽经剧变、但表面已迅速被内侍收拾整理的东宫,脸上那丝面对何从六时的复杂与面对三皇子时的冷酷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更深的谨慎。
他并未返回自己的寝殿,而是屏退了左右随从,只吩咐两名心腹小太监,将那个双眼已瞎、喉骨尽碎、仅凭一口气吊着的老太监刘公公小心抬去太医署,命太医不惜代价暂且保住其性命。
吩咐完毕,他独自一人,踏着青石板铺就的御道,穿过层层殿宇廊庑,径直前往皇宫深处那片最为精巧瑰丽的御花园。
时值深秋,园中菊花开得正盛,各色名品争奇斗艳,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不同于花香的清冷气息。
园中静谧异常,连鸟雀的鸣叫都似乎刻意压低了声音。
太子步履沉稳,绕过一丛茂密的湘妃竹,前方是一方人工开凿的碧波池,池畔设有汉白玉雕琢的石桌石凳。
其中一张石凳上,早已坐着一人。
那人身着一袭正红色蹙金绣九凤来仪朝服,凤冠霞帔,珠翠环绕,华丽庄重至极,正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凤仪。
她的容貌极美,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痕迹,眉如远山,目若秋水,但那双美眸中却不见丝毫暖意,只有一种历经权力倾轧后沉淀下来的冰冷与威严,周身自然散发出的寒意,竟让这秋日暖阳都显得黯淡了几分。
太子赵弘明行至皇后身后三尺之处,整理了一下袍袖,便毫不犹豫地屈膝,缓缓跪倒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垂首恭声道:“儿臣,参见母后。”
皇后并未回头,甚至连喂鱼的动作都未曾有丝毫停顿。
她纤长如玉的手指,从身旁一名侍立宫娥手捧的玉盏中,拈起一小撮鲜红的鱼食,优雅而精准地撒入池中,引得池中那些色彩斑斓的锦鲤争相跃出水面抢夺。
直到另一名身着特殊制式、袍服上绣有暗纹、气质干练如同女官而非普通宫娥的女子,无声地奉上一盏热气氤氲的香茗,皇后才伸出保养得宜的玉手,接过那盏汝窑天青釉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起的茶沫。
她小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汤,目光依旧落在池中争食的锦鲤上,红唇轻启,声音如同玉磬相击,清脆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凉意:
“不愧是本后一手调教出来的儿子。临危不乱,胆色过人。这么多年以来,你是唯一一个,在‘龙玺’的追杀下,不仅能全身而退,还能与之对话的人。”
她口中的“龙玺”,显然便是何从六那神秘身份的代称。
太子赵弘明头颅垂得更低,语气谦恭,听不出丝毫得意:“母后谬赞。儿臣不过是依仗母后平日教诲,侥幸窥得一线生机罢了。”
皇后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她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冰泉般的眸子落在了跪在地上的儿子身上,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皮囊,直视其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看来,本后猜得没错。”
皇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定,“养心殿里躺着的那个老东西……是真不打算把这江山,安安稳稳地让给你了?”
若是寻常人,听闻皇帝可能装病、甚至暗中布局的消息,早已骇得面无人色。
然而赵弘明脸上却不见丝毫恐惧,反而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平静。
他早已料到,自己在东宫前与何从六的对话,绝无可能瞒过这位手眼通天、将后宫乃至朝堂都牢牢掌控在手中的母后。
他甚至在怀疑,何从六最后那句关于皇帝身体的“提醒”,是否本身就在某种算计之内。
他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沉稳地回应:“母后明鉴。父皇心思深沉,儿臣不敢妄加揣测,但确有诸多蹊跷之处,不得不防。”
“只是……” 赵弘明似乎想补充什么,阐述自己的应对之策。
然而,他的话头却被皇后直接打断。
皇后重新将目光投向池塘,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宁安那个贱人,虽然整日里痴心妄想,总想着在皇上面前争宠,扳倒本后,但她……倒也不算太蠢。”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她既然敢让‘龙玺’回宫,闹出这般动静,自然也该知道,皇帝老儿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她不过是想借这把刀,来试探本后,顺便给自己增添些筹码罢了。”
皇后玉指轻轻敲击着石桌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做出了决断:“所以,她那边的事儿,一切照旧即可。该压制的压制,该安抚的安抚,不必过分刺激,但也绝不容她翻出浪花来。至于‘龙玺’……”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忌惮,有审视,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且看他下一步,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