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中午,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炽烈的阳光透过老式木窗上那几块不甚平整的玻璃,在空气中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柱,其中一道不偏不倚,正好照在赵沅雯脸上,明晃晃、暖烘烘的,像一只温柔的手掌,终于将她从深沉的睡梦中唤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睫毛颤动了几下,适应着光线。
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立刻感觉到一些异样。
身上穿的已经不是昨天那身沾了尘土和汗水的衣裤,换成了一套干净的、蓝底白色小碎花的棉布睡衣,料子柔软贴肤,还带着一股好闻的、阳光暴晒后特有的干爽味道。
更明显的是皮肤上传来的感觉。
脖子、锁骨那一圈,还有手臂、小腿上,都覆盖着一层均匀的清凉感,像是涂了什么东西。
她抬起手放到眼前仔细看,果然,手背上均匀地抹着一层透明中泛着乳白色的药膏,在阳光下微微反着光,摸上去滑滑的、凉丝丝的,很舒服。
她把脚从薄被里伸出来,脚背上也是同样。
她又摸了摸肚脐眼周围和两个脚底板,各贴着一块方形的膏药贴,正是昨天黄医生给的那种,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薄荷混合着不知名中药的气味,持续不断地散发着凉意,有效地驱散了夏日的燥热。
床边,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落地扇正对着床的方向,卖力地左右摇着头,发出规律的“呼呼”风声,将屋内的闷热空气搅动起来,带来持续不断的风流。
看来昨晚她睡着后,有人进来给她擦了药、贴了膏贴,还细心地打开了风扇。
在这种周身清凉、微风习习的舒适环境里,赵沅雯像只慵懒的猫咪,在凉席上毫无形象地哼哼唧唧扭动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张开嘴打了个哈欠,眼角甚至挤出了点生理性的泪水。她揉了揉眼睛,这才迷迷瞪瞪地坐起身。
床边的地上,整齐地放着一双崭新的淡粉色塑料凉鞋,鞋面上还印着可爱的凯蒂猫图案。
她趿拉上凉鞋,尺寸不大不小,刚好合脚,走起路来很跟脚。
这肯定是曾燕阿姨或者家里其他长辈一早给她准备好的。
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走到堂屋,一股声浪扑面而来。
那台老式的彩色电视机正开着最大音量,播放着热闹的动画片《熊出没》,光头强气急败坏的砍树声、熊大熊二憨厚又搞笑的吼叫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整个空间。
三四个年纪大概从四五岁到十来岁不等、赵沅雯一个都不认识的小孩子,正挤在一条长条板凳上,仰着小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爆发出咯咯的笑声。
听到开门声,孩子们齐刷刷地扭过头来看向她。
虽然她一个都不认识,但这些小豆丁显然都已经被大人嘱咐过,或者昨天就见过这位“城里来的表姐\/姨\/娘娘”,一张张小脸上立刻露出了兴奋又带点害羞和好奇的表情,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童声稚嫩而响亮:
“表姐醒啦!”
“姨!你睡醒啦?”
“娘娘好!”
各种混乱的称呼混杂在一起,叽叽喳喳,像一群清晨的小麻雀。
赵沅雯根本分不清谁在叫哪个称呼,对应的是哪个孩子,只能对着那一张张充满活力的小脸,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刚睡醒的懵懂笑容,含糊地应道:“呃……嗯,醒了,你们好……看、看电视吧……”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低着头快步穿过喧闹的堂屋,来到了屋外的院坝。
院坝里阳光正好,但墙角有一片阴凉地。
只见严国宇和陈浩南正蹲在那里,脑袋几乎凑在一起,神情专注地盯着地面。
地上,两个金属陀螺正被抽得疯狂旋转,不时地碰撞在一起,发出“嗡嗡”的轰鸣声和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两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中二气息十足。
严国宇握紧拳头,眉头紧锁,对着自己的陀螺低声嘶吼,仿佛在给它注入力量:“上啊!爆裂巨拳!给我干翻它!让它知道谁的拳头硬!”
陈浩南则是一脸紧张,双手虚按在空气里,好像在用念力支撑着自己的陀螺:“顶住!混元光盾!给我坚持住啊!!反弹它的攻击!”
听到赵沅雯走近的脚步声,两人几乎同时扭过头。
看到是她,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异口同声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经过昨天相处后已然形成的自然熟稔,仿佛她一直都是他们中的一员:
“姑婆,醒了啊?睡得好不?”严国宇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锅里有饭,外婆给你留在灶上温着的,还热乎着,我去给你舀?”
陈浩南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就要往厨房走。
赵沅雯吃了七八分饱,刚放下碗筷,就被曾燕叫住了。
严国宇和陈浩南也像听到集合哨似的,麻溜地跑了过来。
曾燕用围裙擦着手,笑眯眯地说:“雯雯,你还没去过我们新德镇吧?今天正好赶场,热闹得很!让国宇和浩南带你去见识见识。”
她仔细叮嘱了一番:看好钱袋子,别跟陌生人走,累了就找地方歇着,下午早点回来……说完,就开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卷起来的手帕,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些零钱。
她数出几张十块、五块的,要塞给赵沅雯。
赵沅雯连忙摆手:“婶婶,不用不用,我……我有的!”
她想起老赵给的那张邮政卡和两百块现金,虽然不多,但也不想再花家里的钱。
“跟你婶婶还客气啥子!拿着!到了镇上,看到啥子好吃的、好耍的,自己买!听话!”
曾燕板起脸,语气不容拒绝,硬是把钱塞进了赵沅雯新换的裤子口袋里。
赵沅雯推辞不过,看着婶婶那真诚又带着点嗔怪的眼神,心里暖暖的,只好红着脸小声道谢:“谢谢婶婶。”
接着,赵沅雯去压水井边,用清凉的井水洗了把脸,顿时精神了不少。
曾燕跟过来,帮她小心地揭掉了肚脐和脚底那已经没什么药味的膏药贴,又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帮她擦了擦小腿肚子,说这样走路舒服点。
严国宇和陈浩南一开始还好奇地站在旁边看,被曾燕眼睛一瞪,吼了一嗓子:“两个男娃娃看啥子看!羞不羞!赶紧去把你们那花猫脸洗干净!”
两人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开了。
洗漱完毕,赵沅雯回到暂时属于她的小房间,换下了睡衣,穿上曾燕给她准备的一套浅蓝色短袖短裤,脚上还是那双新的粉色凉鞋。
收拾利落后,三人在院坝汇合,跟曾燕告别。
“早点回来!莫贪耍!”曾燕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着他们走到村口。
来到通往镇上的主干道路口,严国宇笑嘻嘻地,带着点炫耀的语气对赵沅雯说:“姑婆,你肯定没坐过我们农村的公交吧?嘿嘿,老刺激了!跟坐过山车一样!”
旁边的陈浩南也心有戚戚焉地猛点头,补充道:“比昨天那客车还野!”
赵沅雯挑了挑眉,心里有点不以为然,经过昨天那趟疯狂客车,她觉得自己的承受能力已经提升了不少。
大约等了十五分钟,远远地就看到道路尽头尘土飞扬,像是有什么巨兽正在奔腾而来。
严国宇和陈浩南已经条件反射般地向前走了几步,熟练地扬起手臂挥舞起来。
那辆看起来饱经风霜、漆皮剥落的公交车,隔着老远就开始减速刹车,轮胎摩擦着碎石路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带起更多的尘土,如同一头喘着粗气的铁兽,一路颠簸着、摇晃着,最终在漫天的灰尘中,不算太稳地停在了三人面前。
车门“哗啦”一声被司机从里面拉开。
就在车门打开的瞬间,车厢里传来“哎呦”一声,一个头发花白、提着菜篮子的老婆婆因为惯性,从车厢后半部踉跄着扑到了前面,差点摔倒在地。
开车的司机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他非但没有立刻去搀扶,反而扯着嗓子用方言说道:“刘三婆!跟你说了好多道了!上车就把栏杆抱到起!抱到起!你非不信!这下子撞到了嘛,安逸了哇?”
被称为刘三婆的老婆婆虽然撞得龇牙咧嘴,疼得直抽气,但竟然也没生气,只是尴尬地笑了笑,嘴里嘟囔着“晓得了晓得了”,然后动作飞快地用手撑地,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好像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
“快上快上!莫挡到!”司机催促道。
严国宇机灵地第一个窜上车,陈浩南示意赵沅雯跟上,自己断后。
陈浩南投币的时候,赵沅雯瞥见他把一张五块和一张一块的纸币塞进了投币箱。
车上的人已经很多了,座位早就占满了,过道里也站了不少人,大多是去镇上赶场的村民,带着背篓、麻袋,空气里混合着汗味、烟草味和鸡鸭鹅的味道。
严国宇眼疾手快,拉着赵沅雯挤到车厢最前面,那里是隆起的发动机引擎盖,虽然烫屁股,但好歹是个能坐的地方。
“姑婆,坐这儿!拉稳这个!”
严国宇指着引擎盖旁边的一个铁栏杆。赵沅雯赶紧坐下,双手紧紧抱住那根被磨得光滑的栏杆。
严国宇和陈浩南则一左一右站在她旁边,也各自抱紧了旁边的立杆。
公交车启动的瞬间,赵沅雯就明白“刺激”是什么意思了。
司机简直是把公交车当赛车开,起步就是一脚地板油,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咆哮,强大的推背感差点让赵沅雯从引擎盖上滑下去,幸好她抱得紧。
车子在坑洼不平的乡村公路上狂奔,后排那些坐在椅子上的人,屁股几乎就没踏实挨过座位,整个人被颠得忽上忽下。
路况越差,司机的油门踩得越猛,仿佛在跟路面较劲。
无数道好奇的目光落在赵沅雯这个生面孔上,尤其是她那双浅色的眼睛和微卷的头发,在这个小地方格外显眼。
但赵沅雯此刻顾不上这些目光了,她全部的精神都用在稳住自己的身体上。
如果没有昨天那趟客车的“洗礼”,她估计自己现在早就吓得尖叫了。
但此刻,她虽然心跳加速,却意外地没有太多慌乱,反而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用腰腹和腿部的力量扎稳下盘,随着车子的颠簸调整重心,像个经验丰富的老水手,在风浪中努力保持平衡。
这趟开往新德镇的乡村公交之旅,就在这剧烈的颠簸、飞扬的尘土和司机狂野的驾驶风格中,一路“刺激”地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