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阳区的第一缕阳光,像一柄蘸了淡金的柔软毛刷,小心翼翼地将天际线那抹鱼肚白晕染成温暖的橘红。
晨霭尚未完全散尽,湿润的空气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腥甜气息。
就在这片渐次明亮的晨光中,一支由黑色红旗轿车引路,中间簇拥着几辆奥迪A6L,最后跟着一辆低调却不容忽视的考斯特中巴车的车队,正沿着郊区新修的柏油路,无声而肃穆地缓缓前行。
车轮碾过潮湿的路面,发出沉稳的沙沙声,车队绵延数十米,浩浩荡荡,却听不到一声刺耳的喇叭鸣笛,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划破了清晨惯有的宁静。
它们的目标准确无误地指向了坐落在郊区结合部的第三市中心高中。
这所平日里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学校,此刻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热闹。
锈迹斑斑、常年只开一扇小侧门供师生进出的巨大铁门,今日竟被完全推开,门轴显然刚上过油,开启时并未发出往常那般刺耳的“吱嘎”惨叫。
门房老伯穿着难得一见的整洁制服,腰板挺得笔直,神情紧张地站在门旁,目光追随着驶入的车队。
没过多久,这支威严的车队便依次滑入了学校略显空旷的操场,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停成了一排整齐的直线。
操场的另一端,几个班级的学生正在上每周例行的“放风”体育课。
男生们追逐着一个瘪了气的足球,女生们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
体育老师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小伙,正心不在焉地吹着哨子,眼角余光瞥见车队的瞬间,他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猛地跳起来,急促地吹响了哨子,声音尖锐而慌乱:“集合!快!全体都有!立正!”
“向后转!目标教室,齐步——跑!都给我跑起来!不准东张西望!谁回头看明天就罚跑十圈!”
学生们被老师这突如其来的严厉搞得莫名其妙,但在连推带搡的催促下,还是一窝蜂地、带着满腹好奇和些许不满,被赶鸭子似的赶回了教学楼。
车队停稳后,那辆考斯特的车门率先滑开。
一名身着深色夹克、身形精干的中年男子步履沉稳地踏下车厢。
他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扫视周围时带着一种不经意的压迫感。
他刚一站定,另外几辆奥迪车上也迅速下来了四五位同样穿着低调、但动作矫健的随行人员,他们默契地分散开,无声而迅速地守住了教学楼的主要楼梯口和通道,形成了一道无形的警戒线。
中年男子将自己腋下夹着的一个半旧牛皮纸公文包,递给了紧随其身后、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秘书,低声嘱咐了几句,秘书频频点头,神情恭敬。
随后,中年男子整了整衣领,并未多看周围一眼,便独自一人迈步走上了通往教学楼主楼的楼梯。
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清晰而富有节奏。
三楼,校长办公室。
阳光透过沾满灰尘的玻璃窗,在老旧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块。
一个看起来年仅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明显大了一号的蓝白色校服,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正大喇喇地坐在那张属于校长的、包裹着破旧人造革的宽大办公椅上。
她两只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高高翘起,毫不客气地搭在光亮的红木办公桌边缘,鞋尖还随着她身体的节奏一仰一合地晃动着,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嚣张气焰。
办公桌的另一头,身材微胖、头发稀疏的校长正忙不迭地给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另一位中年男子倒茶。
他双手捧着紫砂茶壶,手腕微微颤抖,褐色的茶汤注入白瓷茶杯时,漾起细小的涟漪。
“赵省长……您尝尝,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
校长脸上堆着谦卑又忐忑的笑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被称为“赵省长”的中年男子,国字脸,眉毛浓黑,即使面无表情也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他并未去端那杯茶,只是用指尖轻轻敲了敲茶杯的盖子,发出清脆的“叩叩”声。
校长顿时醒悟,连忙轻轻拍了自己的脸颊一下,赔着笑改口道:“哎呦,您看我这嘴,该打该打!口误,纯属口误!是赵先生,赵先生……”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赵先生,真不是我们学校执意要处罚令尊爱女……沅雯这孩子,哎呀,怎么说呢,活泼机灵,聪明可爱,那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了都得爆胎!”
“而且才八岁,就能有如此丰富的‘见识’他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带着点难以言说的苦涩,我们学校自然是……是打心眼里觉得稀罕的。”
校长顿了顿,偷偷瞟了一眼赵秉义的脸色,见对方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听着,便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语气变得更加委婉,甚至带上了几分恳求:“但是……赵先生,这半年来,您……您大概也有所耳闻。小姑娘她……嗯……精力实在太旺盛了。”
“我们这小小的学校,庙小菩萨大,池浅……咳咳,确实是有点承担不起了啊。上周她把物理实验室的保险丝全给拆了,说是要研究电路并联;”
“大前天又在生物课上,把准备解剖的青蛙全放生了,美其名曰‘爱护生命’;还有上次……哎,不提了不提了。”
“关键是,明天,就在明天,市教育局的评估组就要进驻我们学校,对我们冲击省二级重点中学进行最终审核!这个节骨眼上,实在是……再也经不起任何……任何‘惊喜’了。所以赵先生,您看……”
校长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颇不好意思地用手挠了挠本就稀疏的头顶,一脸为难地看着赵秉义。
赵秉义依旧没有立刻回话,他深邃的目光越过校长,落在那个还在椅子上晃悠脚丫的女儿身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有无奈,有宠溺,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头痛。
他端起那杯一直没动的茶,送到唇边,浅浅地抿了一口,动作舒缓而从容。
然后,他微微点了点头,将茶杯轻轻放回托盘,发出“叮”的一声轻响,随即站起身,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行了,王校长,你的难处我明白了。既然学校有学校的规章制度和难处,我们做家长的理应配合。”
“那就按程序办吧,把该退的学费,直接退到这孩子的卡上就好。”
他的话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说完,他转向椅子上的女儿,语气陡然加重,带着父亲特有的威严:“赵沅雯!还搁那儿仰着?像什么样子!滚去教室收拾你的书,五分钟楼下集合!”
听到这话,那个被称为赵沅雯的小姑娘才极其不情愿地、慢吞吞地把脚从桌子上放下来。
她跳下椅子,落地时故意跺了跺脚,发出“咚”的一声。
然后,她蹬蹬蹬地走到自己父亲面前,仰起那张粉雕玉琢却写满了“不服气”的小脸,用尽全身力气,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响亮而拖长的“哼!”,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紧接着,她两只小手猛地叉在腰上,把小身子用力一扭,撅起的小屁股毫不客气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赵秉义的腰侧,力道不小,撞得赵秉义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做完这一连串充满抗议意味的动作后,赵沅雯这才头一扬,马尾辫甩出一道倔强的弧线,像只战胜的小公鸡,头也不回地、脚步咚咚地冲出了校长办公室。
赵秉义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一撞,弄得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抹哭笑不得的无奈。
他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被撞的腰部,轻轻叹了口气,对着同样目瞪口呆的校长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丫头……都被她爷爷惯坏了。”
说完,他便迈开步子,跟着女儿离开的方向朝教室走去。
校长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小跑着屁颠屁颠地跟上,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