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的内容简洁,甚至称得上冷酷,没有任何迂回与修饰,直指核心。
“A市之事,已了。尔与所属一切势力,限三十日内,悉数退出A市,永不复入。
此令,非商非议,乃定策。
逾期限未退,或日后有违,视同叛国,军队即刻镇压,绝无姑息。
若存侥幸,抗命不遵,凡与尔有牵连者,无论亲疏远近,皆以同谋论处,严惩不贷,勿谓言之不预。
好自为之。”
没有抬头,没有寒暄,没有解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孙潭的眼里,心里。
“军队镇压。
视同叛国。
同谋论处”……
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意味着的不仅是孙家基业顷刻间化为齑粉。
更意味着所有追随他的人,他的亲人、朋友、部下,都将被连根拔起,万劫不复。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后院里的鸟鸣虫啁似乎瞬间远去,只剩下孙潭自己血液冲上头顶又急速冷却的轰鸣声。
以及那封信在指尖传来的、几乎要冻结灵魂的寒意。
赵老和李老静静地站着,观察着孙潭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们看到了他瞬间苍白的脸色,看到了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也看到了他捏着信纸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
几乎要将那珍贵的御笺撕碎。
但最终,那颤抖被一种可怕的、死寂般的僵直取代。
孙潭缓缓抬起头,那双之前还燃烧着愤怒与痛苦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他看向赵老,又看向李老,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石摩擦:“这……就是最终的决定?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赵老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沉的凝重:“老弟,你手里拿着的,就是最终的‘余地’。”
“让你走,带着能带的走,而不是……彻底留下。”
李老也叹了口气,这次的叹息里,似乎多了一丝真实的复杂情绪:“孙潭,到了这个层面,很多事已经不是简单的对错恩怨。”
“A市需要彻底洗牌,需要一个‘干净’的新局面。”
“你和你的势力,在这里牵涉太深,根系太杂。”
“留下,对谁都不是好事。这八亿,加上你孙家这些年的积累,足够你们在别处重新开始,安稳度日。”
“安稳度日?”
孙潭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讥讽与悲凉。
他为了这个国度,手上沾了血,心里结了冰,背负着王雯雯的死,忍下了滔天的愤怒与不甘,换来的,竟是一纸驱逐令,和一笔所谓的“安家费”?
“所以,昨夜的血,王家的覆灭,甚至……她的死,都只是为了给这个‘干净’的新局面扫清道路?”
“而我们孙家,现在也成了需要被扫清的‘障碍’之一了,是吗?”
孙潭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
赵老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孙潭你虽然已经老了,但你的儿子还年轻,孙家也还有底蕴。离开,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唯一的选择。
孙潭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庭院里草木的清新气息涌入肺腑,却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仿佛又看到了昨夜的火光,听到了惨叫,看到了王雯雯最后那双含泪的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波澜都已沉寂下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幽暗与决绝。
他将那封信慢慢地、工整地折好,重新放回信封,连同那张金卡一起,拿在手里。
“三十天。”
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我需要时间处理产业,安置人员。”
“可以。”
赵老点头,“三十天后的零时,我们希望看到孙家核心力量全部撤离A市。后续的交接事宜,会有人和你的人对接。”
“另外.......”
李老补充,语气带着最后一丝警示,“这三十天,请务必保持‘平静’。任何不必要的动作,都可能引发不可控的后果。我想,你明白轻重。”
孙潭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丝毫温度的笑容:“明白。我很明白。”
他站起身,这一次,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任何重压都无法再让其弯曲半分。
他不再看两位老人,目光投向院墙之外,那片属于A市的天空。
“不送。”
两个字,冰冷,疏离,斩断了所有虚伪的客套,也划清了从此以后泾渭分明的界限。
赵老和李老没有再说什么,最后看了孙潭一眼,转身离去。
他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月洞门外,引擎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最终归于寂静。
后院又只剩下孙潭一人。
“爸,那两个人怎么说?”
前脚有人离开,孙天河的身影后脚就出现了。
孙潭没有立刻回答。
他背对着孙天河,依旧望着那片天空,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个牛皮纸信封的边缘摩挲着,冰冷而坚硬。
“爸?”
孙天河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一丝疑惑和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察觉到了父亲背影中那股不同寻常的沉寂,那不是胜利后的疲惫,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
孙潭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在了最深处。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走到石桌旁,重新坐下,将那信封和那张刺眼的金卡随意丢在桌面上。
孙天河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看到金卡时眉头微挑,但当他注意到父亲神色,以及那封被仔细拆阅过的、材质不凡的信封时,心头蓦地一沉。
“坐。”
孙潭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声音平静得可怕。
孙天河依言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锁着父亲。
“赵老和李老……他们来做什么?”
他试图从父亲脸上找到一丝端倪,却只看到一片冰冷的、毫无破绽的平静。
孙潭拿起石桌上自己之前留下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
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
他吸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声音透过烟雾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他们来,是送‘终’的。”
孙天河瞳孔骤然一缩。
“孙家……不,是我,以及我手下所有明里暗里的势力。”
孙潭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桌面上的信封,“接到命令,三十天内,必须全部撤出A市。从此以后,永不得再踏入半步。”
“什么?!”
孙天河猛地站起身,椅子被他带得向后划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撤出A市?永不得踏入?谁的命令?赵李两家?他们凭什么?!”
怒火瞬间冲上他的头顶,他们孙家竟然要被驱逐?
“凭什么?”
孙潭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拿起那个信封,但没有再抽出信纸,只是用手指点了点信封表面。
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那个至高无上的印记带来的灼烧感,“凭这个。大夏一号首领,亲笔手令。”
仿佛一道惊雷在孙天河耳边炸响。
他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转为一种混杂着惊骇、茫然和彻骨寒意的苍白。
“一……一号首领?这……这怎么可能?”
他语无伦次,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孙家与那个云端之上的存在直接联系起来,更无法理解为何会引来如此决绝的驱逐。
“我们牵涉太深了,天河。”
孙潭的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疲惫,这一次,疲惫不再掩饰,“A市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更浑,背后的博弈,也远比我们看到的更残酷。”
“王家是必须清除的障碍,而我们……现在也成了需要被清理出去的‘不稳定因素’。”
“他们要的,是一个完全由他们掌控的、‘干净’的A市。”
孙天河踉跄一步,手撑在冰冷的石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想起昨夜的血火,想起王雯雯的死,想起孙家子弟的伤亡……
这一切,难道最终只是为了给别人做嫁衣,然后自己被一脚踢开?
“那这算是什么?补偿?”
他猛地指向那张金卡,眼中燃烧着屈辱的火焰,“八亿?买断我们孙家在A市几十年的基业?买断昨夜流的血?爸!我们不能接受!我们可以……”
“我们可以怎样?”
孙潭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眼神锐利如刀,刺向儿子,“抗争?违令?你看到信上写的了吗?‘视同叛国,军队镇压’!‘凡有牵连者,皆以同谋论处’!”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额角青筋隐现,“那不是赵老李老的威胁,那是来自最高层的最终判决!”
“三十天,是最后期限,也是他们给的最后‘体面’。不答应,孙家上下,鸡犬不留!”
最后四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孙天河心头,让他所有的愤怒和不甘瞬间冻结,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绝望。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军队镇压,那不是江湖厮杀,那是国度机器的无情碾轧,没有任何侥幸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