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陈家坊市内那座刚刚挂上“丹房”牌匾的小院不同,铁家的另一处宅邸深处,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静谧。
古朴的院落里,一株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槐树枝繁叶茂,将大半个院子都笼罩在阴凉之下。树下,一套古拙的石桌石凳,一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不疾不徐地摆弄着一套紫砂茶具。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禅意。温杯、投茶、冲泡、出汤,行云流水,仿佛不是在泡茶,而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沸水冲入壶中,氤氲的白雾升腾而起,带着一股清冽的茶香,在空气中缓缓弥漫。
老者对面,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正是铁山。
他面前的茶杯早已被注满,琥珀色的茶汤在杯中微微晃动,倒映着他那张阴沉的、带着几分戾气的脸。但他却没有喝,只是任由那杯中的热气一丝丝散尽,渐渐变得温凉。
他的视线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石桌,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那只端着茶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与刑堂长老那双从容淡定的手,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终于,当刑堂长老将第二泡茶水缓缓注入公道杯时,铁山那紧绷的神经似乎也达到了极限。
“长老。”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打破了院中的宁静。“那件事,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笑长歌那厮在族中威望大跌,外姓修士一脉人心开始散了,正是我们一举将他打压下去的最好时机!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动手?”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焦躁与怨毒,仿佛一条被困在笼中的恶狼,迫不及待地想要扑出去撕咬自己的仇敌。
刑堂长老闻言,手上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提起茶壶,将一杯新茶推到铁山面前,那温热的白瓷杯碰到了铁山那杯早已冰凉的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喝了它,静静心。”
长老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铁山眉头紧锁,但还是端起了那杯热茶,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却浇不灭他心中的那团邪火。
“长老!我……”
“威望?”刑堂长老终于抬起了眼皮,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精光,“铁山,你看到的,只是狂风吹皱的一池春水,是水面上的那几道涟漪。”
他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仿佛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笑长歌的威望是跌了一些,可他的班底还在。那几个与他一同打拼出来的核心人物,哪个动了?只要那些人在,他随时都能东山再起。打蛇不死,反受其噬,这个道理,还要我教你吗?”
“至于那些所谓的外姓修士……”长老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讥诮,“你以为他们是真心拥护笑长歌?错了。他们之所以抱团,之所以依附过去,不过是因为被我们铁家那些不成器的嫡系子弟排挤得没有立足之地罢了。”
“笑长歌给了他们一个容身之所,一份尊严,他们自然就成了他的人。这与其说是笑长歌的手段高明,不如说是我们自己,亲手给他送去了一支大军。”
长老的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盖脸地浇在了铁山的头上。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要记住,不管你怎么看他,笑长歌和他手下那批人,终究还是挂着我铁家客卿的名头,吃着我铁家的俸禄。你想出气,可以。但前提是,不能损害家族的根基与前途。为了你一口气,去动摇一个对家族有用的派系,这笔账,划不来。”
铁山沉默了。
他魁梧的身躯靠在冰冷的石椅上,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心底涌了上来。
长老的话,他都懂。这些大道理,他以前也时常挂在嘴边。可现在,他就是听不进去,或者说,是不愿意去听。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息中,仿佛都带着一丝苦涩。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曾几何时,他铁山也是族中有名的爽朗汉子,为人宽厚,待人真诚,结交的朋友遍布家族内外。他以为,只要自己真心待人,便能换来别人的真心。
直到……直到那一次,抓捕铁柱的时候误以为刘民是忠心护主的人,害得自己沦为笑柄。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他开始变得多疑、暴躁,看谁都觉得不怀好意。曾经的爽朗宽厚,被一层厚厚的、名为“愤世嫉俗”的硬壳所取代。他疯狂地修炼,拼命地做任务,想要用强大的实力和显赫的功绩来洗刷那份耻辱。
可他越是如此,心中的那道坎,就越是过不去。
哪怕那所谓的“笑柄”更多的是他自己太过在意而非别人惦记。
此刻,在长老平静的注视下,铁山终于看清了自己内心的最深处。
他发现,自己对笑长歌的恨意,或许并不全是因为那件事本身。他真正害怕的,是自己曾经坚信不疑的东西,被现实击得粉碎。
他怕的不是再输,不是再被骗。
他怕的是自己的那颗真心,再一次被人毫不在意地踩在脚下,然后像碾碎一块烂泥一样,碾得粉碎!
那种被背叛和辜负的感觉,才是他真正的……心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