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暖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宿舍的。
怀里的书本像冰冷的岩石，硌得手臂生疼。清晨的冷风刮在脸上，却吹不散眼底那灼热的刺痛感和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酸楚。脑海里反复播放着那扇明亮的窗户，窗内和谐专注的画面，以及苏晴最后那平静移开的目光。
她撞开宿舍门时，苏晓正在对着镜子整理衣领，准备去晨跑。赵小薇还裹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嘟囔着“谁啊这么早”。
“暖暖？”苏晓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林暖暖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空洞地大睁着，里面是某种濒临破碎的光。她机械地把怀里的书扔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然后整个人就僵在那里，微微发抖，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苏晓快步走过去，握住林暖暖冰凉的手，触感像冰块。
赵小薇也彻底醒了，一骨碌爬起来，紧张地看着她。
林暖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想描述那幅画面，想诉说那种被排斥、被对比、被无声宣判的绝望感，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变成压抑的、破碎的气音。眼泪毫无征兆地涌出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迅速濡湿了衣襟。
她只是死死地抓住苏晓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手背，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苏晓和赵小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苏晓把林暖暖按坐在椅子上，赵小薇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热水塞到她手里。两人没有急着追问，只是安静地陪着她，等她这阵剧烈的情绪冲击过去。
过了许久，林暖暖才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说出了刚才看到的一切。
“窗……窗户里……他们……一起吃早饭……苏晴学姐给他带的……他在听她说……很认真……阳光……很好……”她的描述破碎，但其中的画面感和那种深入骨髓的刺痛，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苏晓的眉头越拧越紧。赵小薇则是一脸愤愤：“又是那个苏晴！她什么意思啊！不知道避嫌吗？江辰学长也是，怎么就……”
“小薇。”苏晓打断她，摇了摇头。现在指责任何人都没有意义，关键是林暖暖的状态。“暖暖，你看到的是事实，但未必是你理解的那个‘事实’。在实验室，队友之间互相关心，尤其是最后冲刺阶段，带个早餐、讨论问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并不能直接证明什么。”
“我知道！”林暖暖突然抬高了声音，带着哭腔，那是压抑到极致后爆发出的尖锐，“我知道这‘正常’！我知道他们只是队友！我知道我不该胡思乱想！可是……可是我就是难受啊！”
她猛地站起来，热水洒出来一些，烫到了手背，她也浑然不觉。“我看到那个画面，我就觉得……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像个多余的、只能在旁边看着的局外人！他在他的世界里战斗，那里有能帮助他的人，有能理解他的人……而我呢？我除了等他，除了自己胡思乱想，除了在图书馆看那些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感兴趣的艺术书……我还能做什么？”
“我连……我连给他送个礼物都不敢！”她终于崩溃地喊了出来，那是积压在心底最深处的自厌和无力，“我半夜跑去实验室，像个幽灵一样站在他门外，却连敲门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我怕打扰他，怕他觉得我烦，怕我那份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心意，在他那些重要的数据、模型、竞赛面前，什么都不是！”
“这就是你和他的世界，苏晓你说得对，是两个世界！”她泪流满面，声音嘶哑，“我之前还骗自己，觉得我可以理解，可以等待，可以慢慢靠近……但我今天才真正看清楚，那道鸿沟，我跨不过去！至少现在，我跨不过去！”
苏晓看着她痛苦到几乎扭曲的脸，知道任何理性的分析在此刻都是苍白的。林暖暖需要的不是道理，而是一个宣泄的出口。她上前一步，用力抱住了浑身颤抖的林暖暖，轻轻拍着她的背：“哭吧，暖暖，哭出来。难受就哭出来，别憋着。”
赵小薇也红了眼眶，凑过来抱住她们。
就在这悲伤与混乱几乎要将小小的宿舍淹没时，林暖暖扔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嗡嗡的震动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三个人同时一僵。
林暖暖从苏晓怀里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手机屏幕。
来电显示——江辰。
这个名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脏一阵剧烈收缩。刚刚宣泄的痛苦和绝望，瞬间被一种更激烈的、混合着愤怒、委屈和一丝不甘的复杂情绪取代。
他打电话来了？在和他“默契”的队友共进早餐、专注讨论之后？
他想说什么？解释早餐？还是继续他那干巴巴的“晚点再说”？
林暖暖盯着那不断闪烁的名字和震动不休的手机，没有动。苏晓和赵小薇也屏住了呼吸，看着她。
震动停了。屏幕暗了下去。
但仅仅几秒后，它再次亮起，再次震动。江辰又打来了。这一次，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执着。
林暖暖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猛地挣开苏晓的怀抱，一把抓起了手机。指尖冰凉，按下了接听键，动作近乎粗暴。
“喂。”她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冰冷而生硬。
电话那端似乎顿了一下，然后传来江辰的声音，比清晨时更加沙哑疲惫，但语速很快：“林暖暖，你在宿舍吗？我……有点事想跟你说。现在方便吗？我在你宿舍楼下。”
他居然直接到楼下了？这完全出乎林暖暖的意料。她以为又会是电话里几句仓促的解释。这种“突如其来”的当面要求，像是一把火，点燃了她心中所有混乱的情绪。
“有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吗？”她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冷漠、甚至带着刺的语气反问。
江辰似乎被她的语气噎了一下，沉默了两秒，才坚持道：“还是当面说比较好。我等你。”说完，他竟然直接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林暖暖捏着手机的指节都泛白了。一股无名火夹杂着更深的委屈，轰然冲上头顶。他总是这样！单方面决定，不给人反应和拒绝的余地！
“他……在楼下？”赵小薇小声问。
林暖暖没有回答，她猛地转身，冲进了洗手间。用冷水狠狠地洗了几把脸，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红肿、狼狈不堪的自己。她用力擦去脸上的水珠，眼神里却燃起了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好，当面说。那就当面说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走出洗手间，甚至没有换掉身上那件被泪水浸湿的卫衣，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暖暖！”苏晓担心地想拉住她。
“让她去吧。”苏晓拦住赵小薇，眉头紧锁，“有些话，憋在心里不如说出来。不管是好是坏，总得有个了断。”
林暖暖几乎是跑下楼梯的。冲出宿舍楼大门，清晨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一棵梧桐树下的江辰。
他果然是一副彻夜未眠的样子，脸色比她好不到哪里去，苍白憔悴，眼下的乌青在阳光下更加明显。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灰色毛衣，外面是那件她熟悉的深色外套，手里还拿着一份似乎是实验报告的文件夹。他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浓浓的倦意和一种紧绷的、难以言喻的焦躁。
看到林暖暖红肿着眼睛冲出来，江辰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嘴唇抿得更紧。他快步走了过来。
两人在宿舍楼前的空地上面对面站定，距离不远不近，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早晨来往的学生开始多起来，不少人投来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你……”江辰开口，声音干涩，他看着林暖暖红肿的眼睛，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先把手里的文件夹递了过来，“这个，给你。”
林暖暖没有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着那份文件夹，又抬眼看他的脸：“这是什么？”
“是关于……论坛上那些照片的一些情况说明，还有我和苏晴学姐只是纯粹队友关系的实验室记录佐证。”江辰解释道，语气试图保持平静，但语速暴露了他的急切，“导师建议我们低调处理，但我觉得，至少应该让你清楚。”
林暖暖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夹上，又缓缓移开，看向他的眼睛。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所以，你一大早跑来，就是为了给我这个？为了‘澄清’你和苏晴学姐的‘清白’？”
江辰被她话语里的讽刺刺得眉头一蹙：“林暖暖，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你因为那些无稽之谈难过。”
“我难过？”林暖暖忽然笑了，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带着浓浓的鼻音，“江辰，你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仅仅是因为论坛上那些‘无稽之谈’吗？”
江辰愣住了，看着她眼中汹涌的、毫不掩饰的痛苦和愤怒，一时间竟有些无措。他预想了很多种她的反应，可能是委屈，可能是质问，但眼前这种混合着绝望和尖锐愤怒的状态，超出了他处理情感问题的经验范畴。
“我……”他试图组织语言，“我知道最近我很忙，忽略了你，我……”
“忽略？”林暖暖打断他，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但她倔强地睁大眼睛不让它落下，“江辰，你不仅仅是忽略。你是把我完全隔绝在你的世界之外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引来了更多路人的侧目，但她已经顾不上了。
“你的世界里有竞赛，有数据，有模型，有能和你讨论这些的队友！我呢？我在你的世界里算什么？一个需要你抽空敷衍几句、需要你‘澄清’关系来安抚情绪的‘麻烦’吗？”
“我不是……”江辰试图辩解，脸色也难看起来。
“你不是什么？！”林暖暖上前一步，逼视着他，“你告诉我，在过去的一周里，除了‘嗯’、‘好’、‘在忙’，你还跟我说过什么？你知道我这周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看到那些帖子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我半夜跑去实验室想给你送东西，却连门都不敢敲吗？！”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积压了太久的委屈、不安、自我怀疑和刚才目睹那一幕的刺痛，彻底冲垮了堤防。
江辰被她的话震住了，尤其是最后一句。她半夜去过实验室？他完全不知道。一种更加复杂混乱的情绪涌上来，有震惊，有心疼，也有一种被质问的烦躁和无力感。
“我……我不知道你去了。”他的声音也沉了下来，带着疲惫和一丝被逼到墙角的恼火，“林暖暖，我在准备决赛，我压力很大，很多事情我顾不上！我以为你能理解！”
“理解？”林暖暖重复着这个词，眼泪终于滑落，“江辰，我一直在努力理解！我理解你的忙碌，理解你的压力！可我理解不代表我不会难过！不代表我需要像个摆设一样，在你需要的时候隐形，在你‘有空’的时候才能出现！”
她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因为讨论学术问题时才会出现的专注和此刻面对情感问题时的无措与不耐，心一点点冷下去。
“你说你压力大，很多事情顾不上。好，我认了。那苏晴学姐呢？她为什么能顾得上给你带早餐？为什么能和你并肩讨论到天亮？是因为她和你是一个世界的人，对吗？她能帮你解决难题，能给你实际的支持，而我不能，对吗？”
这些话，尖锐而残忍，不仅刺向江辰，也刺向她自己。但她已经停不下来了，仿佛只有把这些血淋淋的认知都撕开，才能让自己从那令人窒息的痛苦中喘一口气。
江辰的脸色彻底变了，从苍白变成了铁青。他额角的青筋再次跳动起来，林暖暖的话语，尤其是将苏晴牵扯进来的比较，精准地戳中了他此刻最敏感也最无力的点。
“林暖暖！”他厉声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把苏晴扯进来！我和她只是队友！我在跟你解释我们之间的问题！”
“我们之间的问题？”林暖暖惨然一笑，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不就是‘我们之间’快要没有‘之间’了吗？”
她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仿佛再也无法忍受靠近他带来的那种混合着眷恋和刺痛的感觉。
“江辰，我累了。”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空洞，“我真的累了。我不想再每天猜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没有时间想起我。我不想再看着你和别人并肩作战，自己却像个傻瓜一样在远处看着。我更不想……再这样单方面地、拼命地想要理解你，靠近你，却发现自己永远也走不进你真正的世界。”
江辰看着她眼中那几乎熄灭的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恐慌感瞬间盖过了愤怒：“林暖暖，你什么意思？”
林暖暖没有再看他，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决绝的重量：
“我的意思是，或许我们都需要停下来，好好想一想。”
“想一想，这段关系，到底是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又到底……该怎么继续下去。”
说完，她没有再停留，也没有理会身后江辰骤然僵住的身影和那句急促的“林暖暖！”，径直走进了宿舍楼的大门，将他和那个阳光刺眼却冰冷无比的世界，彻底关在了身后。
争吵爆发了，最伤人的话也说了出口。
而碎裂的声音，似乎已经无可挽回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