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被她眼中的决绝刺得一怔，不禁皱起眉头，“朕知你不舍，可朕又何尝舍得？”
见沈清晏冷冷嗤笑一声，他只得软下声音耐心劝道，“北漠这次诚意十足，你也见了那个额尔赫，的确是雄主之姿，咱们的昭华嫁过去便是北漠未来的王后，地位尊崇。”
“地位尊崇？”沈清晏忍不住尖声地讽刺着，“在那种鬼地方地位尊崇有什么用？若是那地方那么好，怎么他们还拼了命地想打过来？”
“晏儿……”萧衍伸出手，想搂过她，却被沈清晏挥手挡开了，“晏儿，你听朕说……”
“别叫我晏儿！”沈清晏手一扬，便将砚台砸在了地上，墨汁溅得到处都是。
几点黑墨染上帝王的袍角，也沾上她的衣襟。
两个人谁都未曾动弹，静立在一片狼藉之中，谁也没有看谁。
“皇后，”萧衍沉默良久，长叹一口气，希望用这个称呼，唤醒她身为国母的责任感，“北漠以先王嫡女嫁于朕，足见其诚意。若能以此联姻，换得北疆数十年乃至百年和平，于国于民，乃大幸之事……朕以为……”
“陛下！”沈清晏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从未有过的激动与尖锐，“为了您的江山，为了天下百姓，臣妾可以付出一切！”
她字字嘶哑，似要诉尽数十年的苦楚，“臣妾可以贤德，可以大度，可以忍受这后宫的一切！甚至……甚至可以对某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意有所指，眼中泪光闪烁，“但我的孩子不行！我的昭华不行！”
她直呼了公主的闺名，上前一步，死死抓住皇上的衣袖，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才十五岁！您要让她离开父母，远嫁到那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
“去适应那些肉味腥膻、言语不通、甚至……甚至父死则子继其母的蛮俗？！”
言至此，她已双眼通红，无法忍受这种痛苦，“萧衍！你忍心吗？你真的忍心吗？！”
她几乎是泣不成声，抛弃了一切规矩，直呼帝王的名讳。
所有的端庄、贤良、母仪天下，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只剩下一个母亲最原始、最绝望的护犊之情。
萧衍被她这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应，惊得连连后退。
他从未见过皇后如此失态，如此……不顾一切。
他的印象中，皇后好像从未叫过他的名字，就算在王府里也是没有的。
他从未想到，第一次听发妻唤他的名，竟然是如此令人心碎的场景。
看着眼前这个浑身颤抖、几乎崩溃的妻子，他的心中剧震。
“皇后！你……”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沈清晏却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缓缓松开他的衣袖，踉跄着后退两步。
泪水无声滑落，声音却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决绝，“陛下若执意要嫁昭华，除非……除非从臣妾的尸体上踏过去。”
说完，她不再看皇帝一眼，缓缓转过身去。
萧衍僵在原地，看着皇后决绝的背影，耳边回荡着她最后那句冰冷的话。
心中是五味杂陈，烦躁、愧疚、无奈、还有一丝被顶撞的恼怒交织在一起……
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那永远以大局为重、永远贤良淑德的皇后，心中居然也有一道绝不能触碰的底线。
而那道底线，就是他们的孩子。
他默然站立良久，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
不过半日，皇上与皇后在宫中激烈争执、不欢而散的事，就已传遍了前朝与后宫的每一个角落。
这几天当然无人敢公然议论，可私下里，各种猜测早已蔓延开来。
众人都明白，大公主是否远嫁和亲一事，早已不仅仅只是一桩婚事。
它牵动的，是大景和北漠的两国邦交，是皇上与皇后之间最后那一根仅存的弦。
关乎后宫势力消长，更隐隐搅动着前朝本就微妙的平衡。
支持与反对的大臣各自心中有数，却谁也不愿率先捅破那层纸，只是默默地观望，暗自布局。
而在这一片暗涌之间，公主所里却异常安静。
其他公主们和宫人们唯恐引得昭华伤心，便特意闭口不谈此事，这些天无论做什么都是静悄悄的。
昭华独坐在窗边，外间的纷乱，她其实都知道了，可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波澜。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
夏日的天空极高、极远，偶尔有飞鸟掠过，自由地消失在宫墙之外。
她的眼中没有泪，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
她想起几日前父皇来看过她，语气温和却突然跟她说起边境的烽火、万民的安危；说起一桩婚姻能换来的数十年和平。
她记得母后当时站在一旁，嘴角带着勉强的笑。
二人离开后，远处没多久就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她也知道，这几日后宫里忽然多了几位命妇的请安，前朝几位大人的奏折也送得格外勤。
他们都有适龄的儿子、侄子或门生。
每一个人都在无声地落子，每一步都计算着未来的棋局。
而她，大公主昭华，就是那颗被所有人注视的棋子，却仿佛无人记得问她一句愿不愿意。
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转身重新走向窗边，依旧望着那片可望不可即的蓝天。
“公主，”她的贴身宫女绿云轻轻推开门，小心翼翼地禀报。“额尔赫亲王递了帖子来，想请您后日一同游湖。陛下那边也传了话，说……想听听您的意思。”
昭华缓缓转过身来，窗外照进的日光映亮她的半边脸颊。
她对上绿云的那双眼睛，里面是显而易见的担忧。
良久，才温声回应，“那便回禀父皇，请额尔赫亲王轻车简装，侍从不必太多。就说是我的意思，有些话，我想单独同他谈。”
横竖都是要嫁的……
既然如此，那不如让她自己来选。
正好让她看看，额尔赫到底是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