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同意会盟的回复,连同选址蕲县的决定,被快马加鞭送至九江使者手中。消息传开,淮泗、砀东之地,乃至更广阔的楚汉战场,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这座位于边界的小城。
这是一场微妙的外交博弈,更是一场实力的无声较量。
韩信并未倾巢而出。他命柴武坐镇睢阳,继续整训军马,安抚地方;召平、陈涓等人则全力筹措粮草,恢复生产,稳固后方。他只带了尉缭子、蒯彻两位军师,以及陈胥所率的八百精锐骑兵作为扈从,外加王瑕及其麾下部分已初步完成训练的麦风司骨干,轻装简从,奔赴蕲县。
看似轻简,实则不然。陈胥的八百骑皆是百战余生的悍卒,甲胄鲜明,刀弓俱全,行进间自有一股剽悍肃杀之气,足以代表淮泗军的筋骨。而王瑕的人手则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在队伍开拔前数日,便已通过各种身份,或明或暗地进入了蕲县及周边地区,开始布控。
与此同时,彭越也接到了韩信的传令,命其率一部精锐,前往蕲县以北二十里处扎营,以为声援,并监视可能来自北面的异动。彭越对此心领神会,亲自带了三千最能打的老兄弟,如期而至,营寨扎得颇具章法,旌旗招展,鼓角相闻,毫不掩饰地向南方的会盟地点展示着力量。
会盟之日,蕲县城外临时搭建的盟坛周遭,气氛凝重而微妙。
九江王英布率先抵达。他身材魁梧,面容粗犷,眼神桀骜中带着审视,身后跟着数百名同样彪悍的亲卫,甲胄与淮泗军制式迥异,透着南方的蛮霸之气。他的目光扫过盟坛的布置,扫过远处严阵以待的陈胥骑兵,也扫过北方彭越营寨扬起的尘头,嘴角微微扯动,不知是赞许还是不屑。
当韩信的车驾抵达时,英布及其部下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
韩信并未乘坐豪华车辇,而是骑着一匹神骏的乌骓马,依旧是那身玄甲红袍,腰佩节杖,显得英武而干练。他身后,尉缭子仙风道骨,蒯彻目光锐利,陈胥按剑护卫,亲兵虽不多,却个个眼神锐利,步伐沉稳,透出百战精锐的自信。
“九江王,久仰了。”韩信勒住战马,于马上微微拱手,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英布哈哈一笑,声若洪钟:“横野大将军!淮水一战,威震天下,今日得见,果然英雄出少年!”他虽在笑,眼神却始终在韩信身上打量,试图从这年轻人的脸上找出些许骄纵或稚嫩,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沉静,如深潭之水,难测其底。
双方见礼已毕,各自登上盟坛。坛上早已设好香案、牺牲。仪式按古礼进行,歃血为盟,宣读盟书,无非是约定“共抗暴楚,互为唇齿,不相攻伐”之类的套话。整个过程,韩信气度从容,应对得体,言语间既表达了合作的诚意,也丝毫不堕己方威仪。英布表面上豪爽大气,心中却暗自凛然,这韩信,绝非易与之辈。
仪式结束后,便是更为关键的私下会谈。
在临时设下的军帐内,仅有韩信、英布及双方核心谋士、将领数人。
“大将军,”英布率先开口,语气比方才随意了些,“项籍暴虐,天下共愤。今大将军崛起于东方,连破楚军,实乃天下幸事。不知大将军下一步,有何打算?”他看似随意发问,实则是在试探韩信的志向与战略方向。
韩信端起酒爵,轻轻晃了晃,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九江王据有大江之险,民风彪悍,为何甘居项籍之下,受其封赏又屡遭猜忌?”
英布脸色微变,哼了一声:“项籍刚愎自用,非明主也。然则,天下纷扰,强敌环伺,自立亦非易事。”
“非不能也,实不为也。”尉缭子适时接口,声音平和却带着力量,“项籍之强,在于其勇,然其失道寡助,内部纷争不断,范增已去,钟离昧、龙且等将亦心存芥蒂。其势虽大,实如朽木,只待雷霆一击。”
蒯彻更直接,冷笑道:“九江王是担心,若与我等结盟,项籍第一个便要拿你开刀吧?殊不知,鸷鸟将击,必匿其形。项籍如今首要之敌,乃荥阳汉王与我主大将军。九江地处南翼,若按兵不动,或可暂安,然待我主与汉王任何一方彻底倒下,下一个,必是九江!届时,九江王是欲独力抗衡项籍之怒,还是俯首称臣?”
英布面色阴晴不定。尉缭子与蒯彻的话,句句戳中他的心事。他确实想左右逢源,待价而沽,但韩信的迅速崛起打破了平衡。继续依附项羽,迟早被吞并;投靠刘邦,路途遥远且刘邦目前处境艰难;与韩信结盟,看似最可行,但也风险巨大,一旦联盟失败,他将直面项羽的兵锋。
韩信放下酒爵,目光平静地看着英布:“九江王所虑,信深知之。结盟,非为让九江王立刻举兵攻楚。只需九江王明示态度,断绝与彭城往来,封锁边境,必要时,借道予我,或提供些许粮秣便利。如此,项籍南线压力骤增,必不敢全力西进或东顾。待时机成熟,我自淮泗北上,汉王自荥阳东出,九江王自南翼北上,三面合围,项籍纵有霸王之勇,又何足道哉?”
他顿了顿,声音微沉:“若九江王仍欲观望,信亦不强求。只是,待我收拾砀东,稳固根基后,是继续西向助汉,还是……南下图个安稳之后方,便未可知了。”
最后一句,轻描淡写,却带着冰冷的威胁。帐内气氛瞬间一紧。英布身后的将领手按上了剑柄,陈胥也立刻踏前一步,目光如电。
英布瞳孔微缩,死死盯着韩信。他听懂了,不结盟,就可能立刻成为敌人。韩信现在或许无力南征,但以其展现出的潜力和手段,假以时日,必是心腹大患。
沉默,在帐中蔓延。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名身着普通士卒服饰,却气质精干的男子快步走入,无视帐内凝重的气氛,径直走到王瑕身边,低语数句,递上一枚小小的蜡丸。
王瑕接过,捏碎蜡丸,取出内里纸条,快速扫了一眼,随即起身,走到韩信身边,将纸条呈上,低声道:“大将军,荥阳急报。”
韩信展开纸条,目光一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随即将纸条递给身旁的尉缭子,又示意蒯彻一同观看。
尉缭子与蒯彻看后,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一丝了然。
韩信这才重新看向英布,将手中的纸条轻轻放在案上,语气依旧平淡:“方才得知,项籍因我军淮水之败,迁怒范增,范增已愤然离开彭城,病逝于归乡途中。另,项籍疑心龙且与我有旧,已夺其部分兵权,调往他处。”
这两个消息,如同惊雷,在英布耳边炸响!范增,项羽唯一的智囊,死了!龙且,项羽麾下最能打的大将之一,被猜忌了!这意味着项羽集团内部正在加速崩溃,其判断力和凝聚力都在急剧下降!
王瑕的麦风司,竟然能将如此隐秘而关键的情报,在会盟现场及时送达!这背后代表的情报能力和效率,让英布感到一股寒意。韩信对天下大势的掌控,远比他想象的更深。
英布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拍案几,朗声道:“好!项籍无道,残害忠良,猜忌功臣,我英布岂能再与之同流!便依大将军之言,我九江,与大将军及彭越将军结盟,共抗暴楚!”
他举起酒爵:“愿盟约永固!”
韩信也举爵相迎:“愿盟约永固!”
两只酒爵在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场决定东南格局的联盟,在此刻,于暗流激涌的蕲县,正式达成。
然而,就在盟宴气氛渐趋热烈之时,又一名麦风司人员悄然入内,再次向王瑕禀报。王瑕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再次来到韩信身边。
“大将军,”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刚接到来自西面的密报。汉王在荥阳,情况似乎……比我们想象的更糟。楚军断其甬道,军中已有乏食之虞。而且,汉王似乎……在暗中联络魏王豹,意图开辟侧翼战场,恐有让我军独自牵制项羽主力的打算。”
韩信端着酒爵的手微微一顿,眼中寒光一闪而逝。他看向帐外西方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联盟已成,但前方的道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