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浓得化不开的檀香依旧在殿宇间盘旋萦绕,却再也驱不散那股日渐弥漫开来的、混合着腐朽与焦躁的压抑气息。太后吕氏斜倚在铺着明黄软褥的凤榻上,指尖过于用力地掐着一串油亮的沉香木佛珠,保养得宜、风韵犹存的脸上,此刻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能滴出水来。
“废物!”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沉的咒骂,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不知是在骂那办事不利、惹出祸端的谢慎,还是在骂那个早已脱离她掌控、如今越发难以捉摸的“儿子”。
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心腹桂嬷嬷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内,躬身低语:“太后娘娘,顾相到了。”
“宣。”吕氏眼皮都未抬,只从喉间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
片刻,顾长渊缓步走入殿中。他依旧是一身象征着一品大员身份的绛紫色官袍,腰束玉带,步履从容沉稳,尽显士林领袖的儒雅气度。只是,若细看其眉宇间,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与思虑。他行至殿中,依礼深深一躬:“臣,顾长渊,参见太后娘娘,恭请娘娘金安。”
“顾相不必多礼,坐吧。”吕氏终于抬了抬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顾长渊身上。她的语气听似平和,内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压迫,“哀家叫你过来,是想与你商议一下……关于谢慎那边的事。”
顾长渊依言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下,姿态恭谨,垂眸道:“谢公公之事,臣……已有耳闻。陛下此举……着实令人意外。”他刻意用了“意外”这个中性词,既表达了应有的震惊,又未直接评价皇帝行为或表态立场,言辞谨慎,留有余地。
太后闻言,鼻腔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冷哼,手中的佛珠被她捏得咯咯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断:“意外?哼!怕是蓄谋已久!那小畜生如今翅膀硬了,身边不知聚集了些什么妖魔鬼怪、高人异士在指点,行事越发乖张狠戾,不循常理!谢慎……这条用了多年的老狗,怕是已经不堪大用,甚至可能反噬其主了。”
她的话,像是一把淬了冰的探针,毫不留情地刺向顾长渊。放弃谢慎?
如此轻易?
顾长渊心中凛然,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
太后这是要壮士断腕,弃车保帅?
还是……在借此试探他顾长渊的态度与底线?
看他是否也与谢慎牵扯过深?
“太后娘娘的意思是……?”顾长渊不动声色,如同最老练的棋手,稳稳地将问题又抛了回去,不露丝毫破绽。
太后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仿佛要穿透那层精心维持的平静,看清其下翻涌的真实思绪:“谢慎知道的太多,涉及宫闱内外、朝野上下诸多隐秘,听说皇帝临走前还丢给他一个账本。如今他又成了这副半死不活、惊弓之鸟的模样,难保不会为了苟活性命,在皇帝威逼利诱之下,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攀咬出些不该攀咬的人。与其坐等他反咬一口,将我等拖入万劫不复之地,不如……早做决断,永绝后患。”
她的话语顿了顿,刻意放缓了语速,语气却带着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目光牢牢锁住顾长渊:“顾相,如今哀家身边,能真正倚重、商议大事的,放眼望去,可就只有你了。”
顾长渊心中冷笑连连,如同寒潭投入石子,泛起圈圈冰冷的涟漪。
倚重?
怕是怀疑他与谢慎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牵扯过深,担心他因此被皇帝拿住把柄,或者,更直接地,是担心他顾长渊目睹谢慎的下场后,会成为下一个心生异志、甚至主动寻求退路的对象吧?
这哪里是什么倚重,分明是赤裸裸的警告,是把他牢牢绑死在自己这条已然出现裂缝、即将沉没的破船上的狠辣手段!
他面上却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受宠若惊般的忠诚,连忙起身,再次深深躬身,声音带着沉痛与坚定:“太后娘娘言重了!折煞老臣!臣蒙娘娘信重,委以宰辅之职,参赞机要,自当竭尽心力,肝脑涂地,为娘娘分忧解难!谢公公之事,关系重大,确需谨慎处理,务求干净利落,以免留下任何后患,授人以柄。只是……”他话锋一转,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
“陛下如今借北境之功,势头正盛,风头无两,又兼性情……莫测。若我们在此刻内部再起波澜,处置谢公公,动作过大,会不会反而逼得他狗急跳墙,不管不顾地攀咬起来,加速我们的暴露?而且,谢公公在内宫经营多年,耳目众多,许多消息传递、宫内策应之事,若骤然失去他这个环节,恐怕……许多事情会变得棘手难办。”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经表达得足够清晰:现在动谢慎,风险极高,弊大于利。这既是客观分析,也隐含着一丝为自己、也为可能存在的共同利益争取缓冲地带的意图。
太后盯着他,那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在他脸上逡巡了足足半晌,殿内静得只剩下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许久,她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脸上那凌厉的神色收敛了些,语气变得“推心置腹”起来,带着几分疲惫与无奈:“顾相的顾虑,哀家何尝不明白?心中亦是如同明镜一般。只是,如今已是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哀家……也是被逼无奈,不得已而为之啊。”
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话语中的“捆绑”意味几乎毫不掩饰,如同无形的枷锁:“顾相,你需明白,你我如今,是真正同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被那小畜生看出破绽,找到机会,将我们逐个击破,那下场如何……想必顾相比哀家,心里更清楚,也更承受不起。”
她话语中的暗示赤裸而残酷——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若倒了,你顾长渊和你的江南士族集团,也绝无可能独善其身!
顾长渊听得心中寒意更盛,面上却愈发显得沉痛而理解,再次躬身,语气带着一种被信任的激动与沉重:“娘娘的苦心与难处,臣……深切体会,明白了。”他略一沉吟,仿佛下定了决心,“谢公公那边……请娘娘放心,臣会设法派人去‘安抚’,晓以利害,务必确保他……管好自己的嘴巴,不会在关键时刻乱说话,坏了娘娘的大事。至于下一步……”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精明光芒,开始展现自己的价值:“陛下虽看似势头正盛,但也并非无懈可击。他此番‘病愈’归来,性情手段与从前判若两人,行事多有荒诞不经、不合礼法之处,这本身便是他最大的破绽,亦是我们可以大做文章之处。我们或可从此处着手,一方面,在朝野内外,发动言官清流,进一步坐实他‘身染恶疾’、‘神志不清’、‘被妖邪所惑’之名,动摇其统治根基;另一方面,需暗中加紧联络各地素有威望的藩王,以及军中那些对帅府新政不满的旧部,陈明利害,积蓄力量,以备……不时之需。”
他提出的策略,依旧是老成持重、步步为营的谋国之论,既回应了太后对谢慎的处置担忧(暂时稳住),也给出了应对皇帝的具体方案,展现了自己不可或缺的作用。
太后闻言,紧绷的脸色终于稍霁,缓缓点了点头,指尖捻动佛珠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顾相老成谋国,思虑周详,所言极是。如今局势微妙,正需如此稳健之策。那便依顾相此计行事。外间联络藩王与军中旧部之事,千头万绪,关乎重大,就有劳顾相多费心了。”
“臣,蒙娘娘信重,定不辱使命,竭尽全力以报!”顾长渊郑重承诺,语气铿锵。
两人又就一些细节低声商议了片刻,顾长渊便恭敬地告退离开。
走出慈宁宫那沉重而华丽的殿门,踏入那被高墙分割、略显清冷孤寂的宫道,顾长渊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恭敬、忠诚、沉痛的面具,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与算计。
太后的猜疑与狠毒,他今日感受得清清楚楚,如同毒蛇吐信,令人脊背发凉。
那条船?
呵呵,他顾长渊宦海沉浮数十载,从来只坐自己打造的、最稳固的船!
太后吕氏,如今已是惊弓之鸟,刚愎自用又多疑善妒,绝非可以长期依附、托付身家性命的明主。
今日她能如此毫不犹豫地决定放弃谢慎这条恶犬,他日局势有变,她就能同样毫不犹豫地将他顾长渊推出去做那替罪的羔羊!
必须……必须尽快为自己,也为顾氏满门,谋划一条真正的退路了。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那被朱红宫墙切割成四四方方、显得格外逼仄的天空,眼神幽暗难明,深处有暗流汹涌。
萧烬……那个变得完全不可捉摸、行事狠辣果决的年轻帝王,或许……也并非全无合作的可能?
当然,这需要极高的、足以打动对方的筹码,以及一个绝对恰当的、能够避开太后耳目的时机。
还有……那条谢慎之前为了取信于他,隐约透露过的,通往海外、据说能转移巨额财富和人员的秘密渠道……或许,他也该立刻派遣绝对可靠的心腹,去仔细探查一番虚实了。未雨绸缪,总好过临渴掘井。
而在那依旧檀香缭绕的慈宁宫内,太后吕氏看着顾长渊离去的那扇殿门方向,眼神同样冰冷彻骨,没有丝毫温度。
“桂嬷嬷,”她低声吩咐,声音如同地底寒泉,“给哀家盯紧顾长渊。他今日所言,虽看似恭顺,却未必全是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