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涧的日子,是被伤痛和饥饿中度过的。洞内阴湿,药草苦涩的气息与汗水、血污的气味混杂,成了这里独有的印记。我的伤势在缓慢好转,已能倚着石壁站立,但每一次挪动,仍牵扯着肋下和腿骨的钝痛。孙小妹搀扶我在洞口透气,午后的日光穿过林隙,在铺满落叶的地面投下破碎的光斑。
石彪正带着人在涧底空地操练。刀枪碰撞声稀疏,带着虚张声势的疲惫。随着战斗消耗,我们手中的兵器越来越少,尤其是弓箭。仅存的几壶箭矢,是压箱底的宝贝,不敢轻动。目光扫过四周,茂密的毛竹丛生,粗壮的牛筋藤缠绕着古木,远处灌木间有野物窜动的窸窣声。
野物……弓箭……材料……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击中我。手弩!一种制造相对简便、易于上手、适合山林潜行与突袭的武器!它不需要长弓那般强大的臂力,精准度却更高,正是弥补我们远程短板、乃至未来组建一支隐秘力量的希望!
心潮微涌,我强自镇定,唤来孙小妹:“去请石彪头领过来。”
石彪很快到来,汗湿的额头上带着征询。
我没有直接说明,而是指向那片毛竹:“石彪,可能选出碗口粗细、竹节长而均匀的老竹?”
他虽疑惑,仍仔细看了看:“不难。此地铁竹质地坚韧,是做枪杆的上好材料。”
“那种青藤呢?”我又指向岩壁垂落的粗壮藤蔓。
“牛筋藤,极韧,晾干后不易断。”
我蹲下身,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黑色燧石:“这类石头,涧中可多?”
“水边甚多,锋利,易割手。”石彪的疑惑更深。
材料齐了!毛竹为弩臂,藤蔓为弦,燧石为簇!我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他:“石彪,我欲制一种新式兵器,名曰‘手弩’。小巧,可单手击发,三十步内,可透皮甲。若成,于我等日后侦查、袭扰,乃至专设一营,大有裨益!”
“手弩?专设一营?”石彪虎目圆睁,满是难以置信。这超乎了他的认知。
“你可信我?”我紧盯着他。
石彪看着我,目光扫过我因虚弱而苍白的脸,又落在我依旧沉静的眼眸上。他想起我救治伤员的专注,跳崖断后的决绝。片刻犹豫后,他重重点头:“姑娘之能,石彪佩服!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好!”我捡起树枝,在泥地上飞快勾勒出手弩的简易结构:弩臂、弩身、弩机、弓弦。“即刻带人,按此要求,选取最佳材料!竹要老韧,藤要粗湿,再寻些坚硬木料!”
“是!”石彪领命,毫不拖沓地带人钻入林中。
整个下午,涧底一隅成了喧闹的工坊。我坐镇指挥,如同一个苛刻的匠师。剖竹削胚,捶藤取纤维,绞合烘烤定弦,抠挖打磨弩身和简易的杠杆弩机。没有铁钉,便削竹为榫;没有胶漆,便熬制鱼鳔树脂替代。失败是常态,弩臂弹性不足,弩机卡涩,弓弦松脱……每一次挫折都让人气馁。
汗水浸透了我的内衫,手臂因持续指导而微颤。石彪等人从将信将疑到全心投入,甚至开始贡献土法智慧。围观庄客的窃窃私语,渐渐变成了好奇与期待。栾廷玉不知何时抱棒立于远处山岩下,沉默观望,目光难测。
日落时分,第一把粗糙的手弩终于成型。弩身歪扭,榫卯松动,藤弦看起来弱不禁风。众人屏息。我拿起一支细枝削成、嵌了燧石片的箭,费力拉弦上膛,瞄准三十步外松树,扣动扳机!
“嘣!”箭矢歪斜飞出,钉在树旁泥土里,偏了数步。
叹息声四起。
我却眼前一亮!结构可行!只是工艺需精进!“弩臂弹性需加强!弓弦加粗!瞄准需设照门……”我立刻蹲下检视,脑中飞速计算改进方案。
就在这时,一只肥硕山鸡被惊起!猎户出身的年轻庄客赵四,眼疾手快,抓起另一把未调试的手弩,凭感觉拉弦便射!
“咻——噗!”
箭矢竟贯穿鸡翅!山鸡哀鸣栽落!
寂静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欢呼!所有人都涌向赵四,传看着那其貌不扬却立下奇功的手弩,眼神火热!连栾廷玉的眼中也掠过一丝惊异。
“赵四!”我扬声道。
“在!姑娘!”赵四激动应声。
“即日起,你为弩机队队正!挑选有狩猎基础的弟兄,专司手弩制作与操练!”
“是!”赵四声音颤抖,眼中燃起光芒。
手弩的成功带来了短暂的振奋,但现实的压力很快重现。伤员中,有几个伤口恶化,开始发炎高烧。洞内储备的草药即将告罄。
“姑娘,王五和李小五的伤处又流脓了,发热说胡话……药快没了。”孙小妹捧着空了大半的药篓,愁容满面。
我看着那几个在草垫上痛苦呻吟的庄客,心中沉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药,我的护理知识也无力回天。必须尽快补充草药,而且要让更多人认识、会采集。
次日清晨,雾气未散。我拄着木杖,召集了辎重营所有手脚便利的妇孺和轻伤员,约莫二十余人。孙小妹和张嫂站在最前。
“今日,我们不练弩,不操戈。”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上山,识草采药。”
众人面面相觑,露出疑惑。采药?这不是郎中或婆子的事吗?
“伤患等不得。药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我目光扫过他们,“多认识一株草药,或许就能多救回一条性命。你,我,我们的父兄子弟,都可能用上。”
这话戳中了痛点,人群安静下来,眼神变得专注。
我率先走向涧旁山坡:“随我来,仔细看,用心记。”
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忍着腿上的刺痛。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草丛、石缝、树根。
“看这株,叶缘有锯齿,开小黄花,名‘蒲公英’。”我指着一株常见野草,“其性寒,可清热解毒,捣烂外敷,可治疮痈疔毒。”我小心挖出一株,展示其白色的乳汁状根茎。
众人围拢,仔细观看,有人低声重复名字。
继续前行。“这是‘地榆’。”我蹲下,指着一丛叶片椭圆、背面紫色的植物,“根茎焙干研末,是极好的金疮药,止血敛疮效果好。”
“还有这个,‘仙鹤草’,治跌打损伤,散瘀消肿……”
我一株一株地讲解,告诉她们如何辨认,采摘哪部分,如何简单炮制(洗净、晒干或捣烂)。这些知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积累,此刻成了救命的珍宝。妇孺们听得极其认真,不时发问,张嫂更是拿出随身的小本子和炭笔,吃力地画下图样,标注名称效用。
走到一株植物前,我特意加重语气:“此物名‘断肠草’,剧毒!叶似野菜,但花呈漏斗状,切记避开!采药第一要务,是分清有毒无毒!”
众人凛然,纷纷记下形状。
半日下来,我们采集了不少蒲公英、地榆、车前草等常见草药。回到洞前空地,我指挥她们将草药分门别类,清洗、晾晒。整个辎重营都动了起来,气氛竟有几分难得的忙碌与生机。
栾廷玉远远看着这一幕,目光在我和那些忙碌的妇孺之间流转,深邃难明。
傍晚,我们用新采的草药,重新为发烧的伤员清洗伤口、更换敷料。也许是因为草药新鲜,也许是心理作用,伤员的痛苦似乎减轻了些,呻吟声也低了下去。
看着她们小心翼翼敷药的动作,我知道,一颗自救的种子,已悄然种下。手弩给了我们爪牙,而草药知识,则试图筑牢我们生存的根基。
夜色再次笼罩黑云涧。洞内,草药的清香微弱地抵抗着伤病的气息。手弩作坊的敲打声已歇,但希望,如同那夜空中稀疏的星子,虽微弱,却固执地亮着。前路依旧艰险,但我们已经开始学着,在这荆棘丛中,为自己谱一曲生存的弦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