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衙内院,比起前堂的肃穆,这里多了几分私邸的雅致,那方镇着整室气魄的金丝楠木桌案,以及墙壁上铺展开来的水墨《山水甲天下》,都在无声地昭示着此处主人非凡的权势。
左天青亲自引着季墨步入厅堂。空气里沉静的檀香与几案上鲜果的清甜气息交织弥漫。季墨步履沉稳,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唯在掠过那幅描绘着大商壮丽河山的画卷时,微不可察地停留了一瞬—她再不是那个初临此地、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般的外来者。
此刻,她以“静安县主”之尊,“北省商会特使”之职,背负着皇帝亲赐的光环。她身后,是她与轩辕璟(瑞王)共同编织、正日益扩大的商户联盟巨网。属于她的资源和智慧,早已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坚实的根基,脉络清晰可见。
厅堂上首之位空悬,显见知府大人知情识趣,早已回避这场并非他能主导的会晤。左侧,四皇子琛王轩辕琛一袭月白云纹常服,气质温润如江南春水,却在眼底眉梢隐含着一丝不易捕捉的精明算计。
右侧,三皇子璃王轩辕玦则身着墨绿锦缎常服,华贵的衣料衬得他面容愈发深沉冷峻,眉宇间那份惯有的、睥睨万物的凌厉气势,在厅中弥漫开来。左天青则站在了季墨一边。
季墨的视线扫过对面二人,最终落定在璃王轩辕玦的脸上。那曾谋划在通往青州的官道上,要将她和轩辕璟一并抹除的幕后黑手之一!刹那间,刺骨的寒意与翻腾的杀意自心底暴起,几乎要冲破冰封的表面。她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将它们死死地摁了回去,重归眼底那片寒潭深水。
礼不可废,尤其在身份已是公卿的今日。但今日之礼,早已不同于往昔的隐忍蛰伏。
季墨稳步上前,姿态从容得近乎优雅,每一个动作都合乎规矩、一丝不苟。她对着两位皇子,以县主之姿而非平民之身,微微颔首施礼,声音平静无澜:
“静安县主季墨,见过琛王殿下,璃王殿下。”
不卑不亢,毫无谄媚。面对轩辕琛,她的礼节中还带着几分源于不久前结拜“金兰”情谊(即使双方心知肚明这情谊里的算计)的克制平和。而转向轩辕璃时,那施礼便纯粹是身份规定下的过场,眼神中的冰寒与疏离,已凝结成近乎实质的屏障,仿佛在俯视一块碍眼的、冰冷的顽石。
轩辕琛对此似乎习以为常,依旧笑如春风,温煦照人:“县主快快请起,不必多礼。本王与璃王已恭候多时了。”他语气热切,示意季墨落座于客位首位——那正是为她预留的位置,与他对面而坐,位置与朝向无不体现着他对她的看重。
轩辕玦的脸色却在季墨那冷彻入骨的眼神以及那看似谦恭、实则散发着无形威压的气场下,越绷越紧,阴沉得如同暴雨将至。
一个区区御赐县主?一个低贱商贾的头子?竟敢如此无礼地蔑视他这天潢贵胄?!
若非老四在他面前将此人吹嘘得天花乱坠——坐拥北六省商会之命脉,手握富国强兵的“新理论”,尤其是那关乎国本民生的“神种”……他怎会纡尊降贵来此!强忍着心口翻腾灼烧的怒火与羞愤,他只从鼻腔深处挤出一个含糊不清的轻哼,全当是应了她的礼。
季墨神色不变,仿佛全然未觉璃王的愠怒。她坦然地在那客位首位坐定,腰背挺直如崖畔青松,目光澄澈坦荡,只在视线流转间,偶尔与对面的轩辕琛交换一个彼此了然于心、无需言语的微妙眼神。
厅内气氛沉凝如水,微妙的张力在无声的空气中暗暗较劲,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轩辕琛心知必须打破这冰冷的僵局。
他轻咳一声,将脸上的笑容堆叠得更深,转向季墨,目光却先扫过身旁的璃王:“县主,璃王殿下。此番前来,一者,”他语气诚恳,字字清晰,“是想与县主共商南北商会携手协作、共促大商物阜民丰之大计。”他特意加重了“南北商会协作”几字的分量。“二者,”他顿了顿,看向轩辕璃,眼神中带着一种深刻的暗示与劝解,“三哥对于前番在路途上发生之事,致使县主受惊,深感不安。
特借此机会,向县主当面赔个不是。当时局面瞬息万变,或有行事过于草莽急进之处,然绝非存心针对县主本人。”
这“赔个不是”轻描淡写吐出口,已然是为心高气傲的璃王铺下了一个不能更体面的台阶。
轩辕玦眉头几乎拧成了死结,面沉如墨汁泼洒。让他向一个女人低头认错?!还是一个曾被他们视若草芥的商女?!
但脑海中瞬间闪过老四描绘的蓝图:若能如季墨整合北地一般掌控富庶的南方商会,再加上那足以盖过老五所有民望的“超级稻种”……滔天的利益如巨浪拍打着他。他极其艰难地嚅动嘴唇,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刮出的刀片,甚至连拱手这种象征性的动作都舍弃了,硬邦邦地甩出一句:
“静安…县主。此前之事,确…有莽撞。望县主…海涵。”声音僵硬紧绷。
季墨终于将目光完全聚焦在璃王轩辕玦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通透与冰冷,仿佛将他此刻内心的所有屈辱、挣扎、算计都洞察得一清二楚,摊在阳光下暴晒。
在这目光的逼视下,向来跋扈的轩辕玦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莫名的心悸,下意识地别开了视线。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十息。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轩辕琛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暗暗捏紧又松开,骨节处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用力。
几息之后,季墨缓缓起身,对璃王那硬挤出来的道歉并未置一词。她踱步至厅堂正中央,身形纤瘦却如青峰伫立,直面两位尊贵的皇子,一股无形而沉重的万钧之势以她为中心悄然扩散。
“璃王殿下言重了。”她的声音响起,如玉磬清越,字字分明,“过往云烟,不足挂齿。”这“不足挂齿”四字,轻飘飘得如同拂去一丝浮尘。
真的放下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截杀?不。轩辕琛和轩辕玦都听懂了这平静下的潜台词——是她季墨,已强大到不再将其视为需要特别计较的对手。那是一种更高层次的俯瞰,一种强者对弱者的漠视与宽容。
她的目光随即移向轩辕琛,眼里的冰霜似乎微融了一线:“至于琛王殿下所提的南北商会协作大业,利国利民,季墨亦早有此心。能与琛王殿下携手共图,实乃季墨之幸。”
轩辕琛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笑意直达眼底深处:“县主深明大义!有县主此臂助,南北商路贯通,物阜民丰指日可待啊!”
季墨微微颔首,话锋自然一转,如同闲话家常般说出石破天惊的内容:“前时允诺为琛王殿下培育的水稻良种,微有寸成。此稻良种,水土咸宜,尤耐旱涝,单季产量约为寻常稻谷之五倍有余。若气候水土相宜,年可双季熟。”
她的语气平淡无奇,说出的内容却如同九天之雷悍然炸响在这小小的暖阁之内!
“什……什么?五倍?还两季?!”饶是轩辕琛城府深沉,定力过人,也控制不住地失声惊呼,眼中的狂喜与难以置信如同实质的光芒喷薄而出!五倍!两季!这不仅仅是他仕途上无与伦比的政绩,更是足以颠覆整个大商王朝根基的国之重器!他激动地连声道:“好!好极了!县主真乃神技!天赐于大商之瑰宝啊!”
轩辕璃整个人如遭雷殛,方才所有的愤怒与屈辱瞬间被这滔天的利益洪流冲刷得无影无踪,心中只剩下山呼海啸般的贪婪与震撼,他失声喊道:“五……五倍?年收两季?竟……竟有此事?!”
他看向季墨的目光彻底变了,充满了近乎失态的震惊以及一种近乎赤裸的强烈觊觎,仿佛在看一座移动的金山!
季墨仿佛对他们的激动浑然不觉,神色如常,甚至非常自然地抬起手,轻轻掸了掸宽大云袖上那并不存在的微尘。这个细微得几不可察的动作,却让一直关注她的轩辕琛瞬间屏住了呼吸——他几乎能“看到”那神奇无比的稻种正从她那看似空荡的袖口深处滑落掌心!
轩辕琛强行压下几乎要冲出口的狂喜,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县主…厚赠!本王感激!这…这稻种……”
季墨微微颔首,并未深究他话中的真假虚实,继续道:“今日两位殿下舟车劳顿,还需好生安歇。”待民女与瑞王协商后再确定。
“左二爷,”季墨淡声开口,打破了厅中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热烈气氛。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旁的左天青闻声立刻垂首恭听:“烦请回禀瑞王殿下,”她的话语清晰而稳定,“明日本县主前往别院拜访,有要事相商。”
“对,对极!”轩辕琛忙不迭地接口,像是才想起这重要一环,“本王亦许久未见五弟了,明日便随县主一同过去叙叙兄弟情谊。”他此刻心绪激荡,话语显得有些急迫。
“那就不打扰两位王爷休息了!”
语毕,季墨俯身行了一礼:
“天色将暮,府中尚有庶务亟需料理,季墨先行告退。”
随即,她毫不留恋地转身,动作干脆利落,袍袖随之微扬,步伐沉稳而迅捷。左天青紧随其后,两人的身影迅速没入厅外渐起的昏暗回廊之中,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清冷草木余香,在暖阁内袅袅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