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的晚宴华灯初上,人声鼎沸渐至高潮。主桌之上,以知府大人为首,皆是本城手握权柄的同僚:通判、推官、经历等,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玉杯金盏在跳动的烛光下碰撞出清脆悦耳又带着几分豪气的声响。知府大人面泛红光,捻着修剪得宜的髭须,正兴致勃勃地谈起今岁税赋。
就在这时,通往内院的雕花月亮门下,一道素雅如兰的身影缓步走来。
在老成持重的嬷嬷陪同下,步履从容而沉静。她的出现,如同冰泉注入沸汤,带着一种奇特的凝滞力量。主桌上原本沸反盈天的谈笑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扼住,戛然而止。杯盏悬停半空,笑语凝固嘴边,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审视、好奇,甚至有几许官场中人惯有的掂量。
正举杯欲尽兴的知府大人抬眸,一眼便瞧见了她,脸上那因酒意和谈兴而来的潮红瞬间化为更为真挚的温和笑意。“季姑娘来了!”他声如洪钟,放下酒杯,热情地抬手示意主桌下首那特意为她预留的席位,“快,快入座说话。今晚这桌珍馐,你是首功!”
季墨唇边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清浅得如同月下初绽的莲,既带着恭敬,亦不失自身的端庄。她步伐轻盈,行至桌前恰当之处,身形笔直而优雅地福下身去。
“小女子季墨,见过知府大人,见过诸位大人和贵客。”她声音清越明朗,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大人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原不该贸然叨扰雅兴。只是晚辈心中,感念知府大人与夫人慈心厚待,垂爱有加,此恩此情,不敢稍忘。故斗胆前来,谨以清茶一盏,聊表寸心,敬伯父一杯,恭祝伯父福寿康宁,政通人和。”
“哈哈哈!”知府闻言,开怀大笑,笑声震动得桌上杯盏嗡嗡作响,更显豪迈。他大手一挥,再次抄起面前斟满的琉璃酒盏,琼浆玉液在杯中盈盈晃动!;
“好一个‘感念’!季姑娘,懂礼数,知进退!这杯酒,当为你而饮!若非你这巧夺天工的一手好厨艺,今晚这满座同僚,焉能尝到如此人间至味?单凭这份心意和这份本事,就值得满饮此杯!来来来!”
他目光炯炯,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看向季墨,显然视她为自己子侄辈的有为后辈。
季墨眉眼温婉,那份沉稳气度并未因知府的盛赞而有丝毫骄矜。
侍候一旁的丫鬟极有眼色,立刻奉上温热的甜白瓷茶壶。季墨莲步轻移,姿态从容地接过,上前半步,稳稳地为知府面前已饮去大半的酒盏徐徐添入热茶。
“伯父谬赞,实令晚辈汗颜。”她声音平静,语调谦和,“小女子不过是在庖厨之间略有心得,雕虫小技而已。能得伯父品鉴指点,已是莫大荣幸。
此盏清茗,敬伯父胸襟如海,有容乃大,方能总揽百川,惠泽一方百姓。正所谓‘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墨儿由衷钦佩。”言罢,朱唇轻启,在杯沿如蜻蜓点水般,极轻地抿了一小口。这番姿态言语,不卑不亢,从容得体,端的是大家风范,完全不像一个乡野女子。
斜对面那位留着两撇精心打理的山羊胡、一身精明干练之气的王通判,自季墨出现起便捻着胡须,目光不曾离开过她。从她应对自如的行礼,到那番蕴含处世道理的敬酒词,再到此刻小口啜茶、仪态万方的气度,他眼中欣赏之色越来越浓。
此刻见她饮罢,王通判再也忍不住,啪啪两下击掌,赞叹脱口而出:“妙哉!季姑娘此番言语,竟是比桌上这道道珍馐更令人回味三分!心思剔透,眼界开阔,难得,难得啊!”
他顺势也端起自己的酒杯,目光诚恳,“下官也借知府大人的美酒,敬季姑娘一杯!感激姑娘化平凡为神奇的精妙手艺,让我等得尝此等‘色香味俱全的佳肴’,身心俱畅,五内俱暖!”说话间,他拇指上那枚代表身份的青玉扳指在烛火下幽光一闪。
此言无疑点燃了席间的热情。不论真心钦慕亦或顺势而为,主桌的官员们以及陪席的几位本城名望富绅,皆纷纷离座起身,举杯相敬:
“季姑娘辛苦了!”
“好手艺!当敬一杯!”
“沾光沾光,今夜真有口福!”
席间宾客对菜肴赞不绝口,左天青见时机成熟,含笑起身,向众人举杯致意。在座子侄辈亦随之站起,一同敬向贵客。
“诸位大人既觉菜肴可口,不妨再卖左某一个面子。” 左天青朗声道,“季姑娘在福源大街正筹办‘四季卤味居’,不日即将开张。届时,还望各位多多赏光!”
“那真是青州食客之福!”当即有人高声应和,“一定前往捧场!”
一时之间,席上附和之声此起彼伏。季墨端坐其中,唇畔含笑
“承蒙诸位抬爱。”她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小女子出身圣安乡野,机缘之下得遇一位云游大师,蒙其不弃,收为弟子指点厨艺。小女于此道,确有些许微末天分。今日能得诸位青眼,实乃荣幸。”
顿了顿,她微微颔首,“‘四季卤味居’有幸落成,还望各位贵客不吝赐教。”
话音落下,席间几位大人当即抚掌称赞,更有性急的贵客扬声笑道:“季姑娘太过谦了!就凭你这手艺,‘四季卤味居’何愁不宾客盈门?届时我等定然是要去讨扰的!”一时间,附和声、夸赞声又起,目光皆聚焦于这乡野而来却落落大方的姑娘身上。
季墨将这份扑面而来的认同与期待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不禁更深了几分,连带着那双清亮的眸子也漾起温润的光泽。
待众人的议论稍歇,席间声浪渐平,她才缓缓起身,仪态端方却不见丝毫拘谨,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令人安心又熨帖的沉稳:“诸位大人、贵客慢用。承蒙盛情,小女这便失陪片刻,去后厨为各位奉上几样清爽的餐后甜点。今日承各位错爱,权当是小女的一份回礼了。”
说罢,她含笑再次福了福身。转身离席时,步履轻快而不显急迫,一身素雅的衣衫在走动间带起微不可察的暖风,仿佛裹挟着方才满桌佳肴的余香。那道纤细的背影没有丝毫留恋,带着三分从容、三分笃定,如一缕投入烟火深处的清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通往厨房的回廊转角。
今日晚宴已达到季墨的目的。而她手中这把名为“美食”的剑,已在此刻的青州,划开了属于她季墨的第一道光华。
季墨随着老嬷嬷两人一前一后,身影在回廊纵横交错的明暗光影中穿行,最终隐入通向后厨小院的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