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元城县衙那略显晦暗的公堂走出,重新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十几名卢家子弟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身上的伤痛和昨夜的惶恐尚未完全消退,但洗刷冤屈的轻松和对未来的茫然交织在一起。
卢象关看着身后这群垂头丧气、衣衫不整的族弟,知道士气低迷。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却带着挫败感的脸。
“都抬起头来!”
卢象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过是一场无妄之灾,一次牢狱之灾,就把你们打垮了?”
众人闻言,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腰杆。
“我们没错!”
卢象关斩钉截铁地说,“错的是那些讹诈欺人的地痞无赖!我们反抗,是扞卫自身尊严,有何可羞愧?至于被抓进大牢……”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这确实是个教训,告诉我们即便占理,也要讲究方式方法,更要懂得此地的规矩。
但这绝非末日!想想我们为何而来?是为助象升兄长,是为在这北地重镇站稳脚跟!一点挫折就灰心丧气,如何成事?”
卢象关的话语如同给众人打了一剂强心针。
卢象群也沉声道:“大哥说得对。昨日之事,错不在我等。但我们也需反省,是否过于冲动,给了对方可乘之机。日后行事,当更谨慎,但也绝不能失了血性!”
卢象远揉了揉还有些发青的眼眶,咬牙道:“关哥,群哥,我们明白了!这口气,我们记下了!但不是记在那些痞子身上,是记在我们自己不够强上!”
其他子弟也纷纷点头,眼中的沮丧渐渐被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取代。
回到府衙厢房,还未等他们换下破损的衣衫,便有书办前来传话:“卢知府在后堂,要见诸位少爷。”
众人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他们整理了一下仪容,怀着忐忑的心情,再次踏入府衙后堂。
卢象升依旧坐在昨日的位置上,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他手中端着一杯清茶,目光缓缓扫过站在堂下、大多身上带伤、衣衫不整的族弟们。
堂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年轻子弟们连大气都不敢喘,等待着预料中的雷霆震怒。
然而,卢象升开口的第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没有问事情经过,也没有训斥他们惹是生非,而是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失望:
“昨日之事,我已尽知。被人讹诈,被迫还手,情理之中。我卢象升的弟弟,若连这点血性都没有,那才叫丢人。”
他停在卢象石面前,看着他魁梧身躯上几处明显的淤青:“象石,你力气不小,听说昨日也放倒了几人?”
卢象石瓮声回答:“是,兄长。”
“那你告诉我,为何最后还被一群乌合之众逼得如此狼狈?甚至需要动用器械(强力电棍)才能稳住阵脚?”卢象升的语气陡然加重。
不等众人回答,他猛地转身,声音带着一丝怒其不争的严厉:“我卢象升的兄弟,千里迢迢运粮北上,在卫河上面对数十水匪尚能死战不退,保全粮船,救下官眷!
怎么到了我这大名府城,面对几个上不得台面的市井无赖,反倒被打得鼻青脸肿,还闹到了县衙大牢里去?!”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每个人心头:“我气的,不是你们打架!年轻人,血气方刚,路见不平,被人欺到头上,打回去是天经地义!我卢家儿郎,没有孬种!”
“我气的是你们太弱!太菜!”
卢象升几乎是低吼出来,“空有一身力气,却无配合,无章法!被一群地痞流氓分割包围,各自为战!若非那器械奏效,若非官府及时赶到,你们可知后果?!恐怕就不是关一夜大牢这么简单了!”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卢家子弟目瞪口呆。他们预想了各种训斥,唯独没想到,兄长批评的重点竟是他们“太菜”,“打不赢”!
“觉得委屈?觉得我说话难听?”
卢象升冷笑一声,“告诉你们,在这北地,在这乱世将临之时,软弱就是原罪!光有血性,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那就是送死!不仅自己死,还会连累袍泽,连累家人!”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看来,让你们在府衙闲着是浪费时间。从明日起,所有人,包括象关、象群,全部给我滚到城外的军营里去!”
“军营?”众人又是一惊。
“不错!”
卢象升目光灼灼,“那里会有人好好操练你们,教你们什么叫真正的厮杀,什么叫团队作战!
什么时候你们能堂堂正正、不用那些取巧之物,把军营里那些老卒打得心服口服,什么时候再回来见我!”
卢象升最后看了众人一眼,语气深沉:“记住,我卢家,世代并非只识诗书。乱世将至,强健的体魄、过人的武艺、严明的纪律,有时比满腹经纶更能保家卫国,更能践行大道!去吧,莫要让我失望,更莫要辱没了‘卢’这个姓氏!”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卢象关、卢象群便带着十几名族中子弟,在府中一位名叫杨陆凯(卢象升麾下掌牧,卢象升阵亡时伏尸护主,身中二十四箭)的年轻管事引领下,离开了大名府城,前往位于城郊的军营。
杨陆凯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容朴实,眼神却很亮,做事沉稳干练,他是卢象升的亲信仆从,负责管理一些军马杂务(掌牧),深得信任。
军营坐落在一片地势略高的平野上,以木栅和夯土墙围拢,远远便能望见飘扬的旗帜和巡逻士兵的身影。越是靠近,一股肃杀凛冽的气氛便越是浓重。
来到营门之外,只见拒马森严,哨塔高耸,持枪挎刀的军士目光警惕地审视着他们这一行衣着与本地人迥异、还带着些许伤痕的“新兵”。
“站住!军营重地,闲人免进!”
守门队正上前一步,厉声喝道,手按在了刀柄上。
杨陆凯不慌不忙,上前拱手道:“这位军爷,我等奉卢知府之命,送这些子弟入营受训。”
说着,他取出卢象升的手令。
那队正验看手令无误,但脸上依旧带着几分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蔑。
这些江南来的小白脸,细皮嫩肉的,也能吃得了军营的苦?他瓮声瓮气道:“在此等候,容我进去通禀!”
不多时,一名约三十多岁、面色黝黑、脸颊有一道浅疤、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军官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他身着普通的鸳鸯战袄,未着甲胄,但那股子久经行伍的剽悍之气却扑面而来。
“谁是卢象关?”
军官声音沙哑,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在下便是。”卢象关上前一步。
军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扫视了一眼他身后那些虽然努力挺直腰板,但明显与军营格格不入的卢家子弟,嘴角似乎撇了一下,淡淡道:
“我姓雷,是这里的操练官。府尊大人已有吩咐,你们跟我进来吧。记住,进了这个门,就没有什么公子少爷,只有兵!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
卢象关等人齐声应道,心中却是一紧,知道接下来的日子绝不会好过。
雷教官不再多言,转身便走。众人连忙跟上,杨陆凯将他们送到此处,任务也算完成,对卢象关点了点头,便告辞返回府城了。
军营内部,秩序井然,但也充满了粗粝的气息。泥土夯实的地面,一排排低矮的营房,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味和草料的味道。
不少正在操练或休息的军士都投来好奇、探究,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目光。
这些目光大多集中在卢家子弟相对白皙的皮肤、略显“文弱”的体格以及那难以掩饰的江南口音上。
雷教官将他们带到一片空着的营房前,指着里面简陋的通铺:
“这里就是你们的窝!一刻钟内,放下行李,换上给你们准备的号服,到校场集合!迟到者,军棍伺候!”
所谓的号服,就是粗糙的土布军衣,穿在身上磨得皮肤生疼。但没人敢抱怨,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跑步前往校场。
校场上,已经有不少军士在操练。雷教官背着手,如同一尊铁塔般立在中央。他看着气喘吁吁跑来的卢家子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看来,江南的水土确实养人,跑这几步路就喘成这样?”
雷教官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从今天起,我会好好‘照顾’你们。先来个开胃菜,绕校场跑二十圈!最后三名,中午没饭吃!开始!”
校场一圈足有四百步,二十圈就是将近十里地!而且还是全副武装!这对于初来乍到、尚未适应北方干燥气候和军营节奏的卢家子弟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