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的“哐当”声,节奏逐渐放缓,仿佛一个疲惫的巨人终于放慢了奔跑的脚步。
车厢内原本昏昏欲睡的旅客们骚动起来,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行李,孩子们则兴奋地扒着窗户向外张望。
王忠义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北方干燥清爽截然不同的、湿漉漉的热带植物的气息,混杂着煤烟和人体汗液的味道。
他知道,广城到了。
这段时间,虽然在火车上枯燥乏味,但也没有再生事端。
在剩余的这一天一夜里,乘警吴精确实来过几次,每次都是憨厚地笑着,帮忙打来滚烫的开水,甚至还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些粗砺但香气独特的本地茶叶。
王忠义接过茶水,道了谢,态度客气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
吴精似乎也感受到了,搭讪几句后便讪讪离开。
王忠义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并无波澜。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轨迹,他重活一世,深知命运的惯性巨大,若非必要,他不想轻易干涉他人的人生航向,尤其是在这个微妙的年代。
林国栋和林传君也来探望过一次,再次热情地确认了下车后在深城火车站相聚的约定。
如今,这约定的前半部分已然实现,他们正站在广城火车站喧嚣的出口处等待着。
“王老弟!这里!”
林国栋眼尖,挥着手高声喊道。
他换上了一件短袖的白色确良衬衫,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精神头十足。
王忠义提着简单的行李快步走过去。
林传君笑着递过来一把蒲扇:
“快扇扇,这广城的‘下马威’够劲吧?比咱们四九城夏天闷多了!”
王忠义道谢接过,确实,一股热浪如同无形的厚毯子,瞬间将他包裹,汗水立刻浸湿了后背。
他有灵气在身,本可以随意调节周身的温度,但他没有那么做,适时的体验一下普通人的生活,也不错。
他抬眼望去,广城火车站是一座颇具规模的西式建筑,但墙体斑驳,带着岁月的痕迹。
站前广场上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各种口音的粤语、潮汕话、客家话,夹杂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汇成一曲南国特有的交响乐。
空气中除了热浪,还飘荡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汗味、廉价香烟味、远处传来的食物香气,还有一种南方城市特有的、因潮湿和高温而加速发酵的市井气息。
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四九城,对这个时代的岭南大城,他脑海中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些来自后世书本的、模糊而遥远的概念。
“走,我们先去六羊自行车厂在广城的办事处安顿一下,到那里厂里会派车来接。”
林国栋熟门熟路地引着路。
几人穿过熙攘的人群,来到广场一侧的黄包车停放点。
几辆黄包车立刻围了上来,车夫们皮肤黝黑,戴着斗笠,穿着汗衫短裤,用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普通话热情地招揽着生意。
林国栋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他用生硬但能沟通的粤语与其中一位年长的车夫谈好了价钱。
坐上黄包车,车夫拉起车,迈开矫健的步伐,融入了广城街道的车水马龙之中。
王忠义这才得以真正开始观察这座闻名已久的城市。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街道两旁连绵不绝的骑楼。
这种建筑形式在北方极为罕见,底层部分架空成柱廊,人行道就在柱廊内,巧妙地避开了南国强烈的日晒和突如其来的暴雨。
骑楼的外立面大多斑驳,带着殖民时期和民国时期的建筑风格烙印,拱形窗、雕花装饰依稀可辨,但很多已经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更醒目的是,几乎每一座骑楼的墙壁上,都刷着巨大的红色或白色标语。
“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人民万岁!”
这些标语用规范的美术字书写,气势磅礴,与四九城如出一辙,显示着这个时代统一的强大政治脉搏。
然而,与北方略显粗犷、硬朗的氛围不同,这些严肃的政治符号,似乎被广城湿润的空气和市井的烟火气软化了一些。
标语下面,是熙熙攘攘的生活场景:老太太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小贩在柱廊下摆卖着龙眼、黄皮等北方少见的水果,孩子们光着脚丫追逐打闹。
政治的高调与生活的琐碎,在这里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街道上,高大的榕树随处可见,树根垂落,树冠如盖,投下大片的阴凉。
榕树的顽强生命力,仿佛也是这座城市的写照。
交通工具更是五花八门:除了少量的公共汽车(车身上同样满是标语)和机关单位的吉普车,更多的是自行车、黄包车、人力三轮车,甚至还能看到牛车慢悠悠地走在路边。
自行车的品牌很杂,但王忠义敏锐地注意到了,其中有不少正是他们此行的目标——“六羊”牌,这让他心中稍安。
林国栋是个健谈的人,他侧过身子,热情地充当起解说员:
“王老弟,第一次来广城吧?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热得够呛?哈哈,我们这儿啊,一年里头大半年都是夏天。你看这骑楼,可是我们广城一景,下雨天逛街都不用打伞!”
他指着前方一条宽阔但河水浑浊的河流说:
“看,那就是珠江了!广城可是依水而兴,珠江是母亲河。那边,看到那些大船没有?有货轮,还有疍家人的渔船。”
顺着他的手指,王忠义看到江面上船只往来,一些小小的木船(疍家艇)紧挨着码头,船上似乎就是人家的全部生活。
“广城历史可悠久了,是千年商埠。”
林国栋的语气带着自豪。
“自古以来就是对外通商的口岸,虽然现在……嗯,情况特殊,但底子还在。你看街上的人,穿着是不是比北方更花哨一点?”
王忠义仔细看去,确实,尽管主流依然是蓝、灰、绿,但偶尔能看到年轻姑娘穿着碎花裙子,或者颜色更鲜艳一点的塑料凉鞋,人们的表情似乎也更为灵动、活泛。
“这边靠近长堤,以前是最繁华的地方,银行、百货公司都在这一带。”
林国栋继续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