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餐厅里依然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饭菜余味。
领导夫人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又沏上一壶新的碧螺春,给两人各斟了一杯。
大领导心情极好,拉着王忠义坐到茶几旁的沙发上,摆开了象棋棋盘,笑呵呵地说:
“来,忠义,饭也吃了,咱爷俩杀几盘,消化消化食儿。”
“哎,好,不过我棋艺可比厨艺差远了,领导您可得让着我点。”
王忠义笑着应道,熟练地摆好棋子。
楚河汉界,棋局开盘。
大领导棋风稳健,大开大合;王忠义则心思缜密,守中带攻。
两人一边下棋,一边闲聊。
几番你来我往后,大领导看似随意地挪动了一个“车”,开口问道:
“忠义啊,你现在在厂里主要做什么?听说你提出一些技术改进的想法,很有把握?”
王忠义知道,正题来了。
他谨慎地跳了一步“马”,回答道:
“回领导,主要还是负责钳工班的精密零件加工。平时喜欢瞎琢磨,现在设备过于陈旧,确实有想法进行技术改造,提升一些效率,还能节约成本,但很多想法落实还是很困难的。”
“哦?还能节约成本吗?”
大领导抿了口茶,目光深邃。
“我听说你转正考核时就弄出不小动静,简单的改造就提高了不少效率?想法很超前嘛。你对咱们国家现在的工业技术发展,有什么看法?”
这个问题可就大了,带着明显的考教意味。
王忠义沉吟片刻,落子后抬起头,眼神清澈而认真。
“领导,我是个工人,见识浅。但我觉得,咱们国家现在底子薄,一味追求最尖端的科技,可能力有未逮。但我们可以在现有的基础上,通过小改小革,一点一滴地提升效率、降低成本、保证质量。就像盖房子,地基打牢了,才能起高楼。”
他顿了顿,见大领导听得专注,便继续道:
“比如,咱们很多机床还是老毛子那边过来的,精度磨损严重。与其等上面拨新设备,不如我们自己研究怎么修复精度,甚至加以改良。又比如,很多原材料的利用率不高,边角料浪费严重,能不能想办法循环利用,或者开发新用途?”
大领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年轻人的思路非常务实,而且切中要害。
棋局继续,话题也逐渐深入。
大领导又问及对国外一些技术发展的看法。
王忠义凭借着后世的见识,谨慎地选择了一些符合这个时代认知、但又略微超前的观点进行阐述。
比如自动化生产的趋势、质量管理体系的重要性、技术工人培养的关键性等。
他刻意避免使用任何未来的术语,而是用最朴实、最符合当下语境的语言表达出来。
但即便如此,他那超越时代的大局观和独特的眼光,还是让大领导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工人能有的视野和思考深度!
眼前这个年轻人,对技术的理解、对产业的洞察,甚至比他接触过的某些专家还要深刻和透彻!
这是个大才!
大领导心中笃定。
他现在缺少的只是一个平台,一个机会!
一盘棋终了,大领导险胜。
他放下棋子,看着王忠义,目光中充满了欣赏和一种发现璞玉的喜悦。
“忠义啊。”
大领导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郑重。
“以你的能力和见识,待在车间里当个普通工人,太屈才了。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岗位?比如,去厂技术科?或者,我这边也可以帮你想想办法,安排到更重要的部门去锻炼锻炼。你放心,机会我可以给你。”
领导夫人也在一旁微笑着点头,显然很赞同自己丈夫的话。
若是常人,听到这番话,恐怕早已激动得难以自持。
这简直是一步登天的捷径!
王忠义的心也确实猛地跳了一下,血液上涌。
但他迅速冷静下来,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历史的轨迹——那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以及风暴中无数被卷入、身不由己的人们。
站得越高,有时反而摔得越重,尤其还是搭着别人的车上去的。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着大领导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个举动让大领导和夫人都愣住了。
“领导,夫人。”
王忠义抬起头,眼神无比真诚,甚至带着一丝凝重。
“非常感谢您的赏识和厚爱!您这番话,对我王忠义来说,是天大的恩情和机会!”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低沉而诚恳。
“但是,这个安排,我现在不能接受。”
“为什么?”
大领导十分意外,眉头微蹙。
“领导。”
王忠义压低了声音,措辞极其谨慎。
“正因为您对我有知遇之恩,有些话我才更不能不说。现在……外面的风向,有些不一样了。我年轻,在基层车间,就是个普通工人,干好活、搞点小革新,怎么说都是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谁也挑不出大毛病。”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大领导的脸色,继续道:
“可如果在这个时候,因为您的关系,把我突然提到一个显眼的位置上……难免会有人盯着,会有人说闲话。我人微言轻,倒没什么,但绝不能因此给您带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和非议!现在……求稳,或许比求进更重要。”
王忠义没有明说,但话语里的担忧和暗示,已经足够清晰。
大领导是何等人物,瞬间就明白了王忠义话语中深藏的顾虑和那份难得的清醒与忠义!
他脸上的惊讶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感慨,有赞赏,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确实也感受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氛。
这个年轻人,不仅有能力、有眼光,更有远超年龄的政治敏锐度和沉稳心性!
在巨大的诱惑面前,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甚至能为他这个“伯乐”着想,这份心意,实在太难得了!
大领导沉默了片刻,缓缓站起身,重重地拍了拍王忠义的肩膀,长长叹了口气。
“唉!忠义啊……你……你让我说什么好!”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认可和感动。
“你说得对……有时候,是得稳一稳。”
大领导点了点头,眼神锐利。
“不过,是金子总会发光!在车间里也好,沉下心来,扎扎实实做出成绩,比什么都强!你的好,我记在心里了。以后遇到什么难处,随时来找我!”
“谢谢领导理解!”
王忠义再次鞠躬,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