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来的寒意,被两个人一起拉车的力气驱散了。
周亚在前面掌着方向,阮小白在后面帮忙推。
那台沉重的落地空调,在两个人的协力下,稳稳当当地朝着家的方向前进。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只有板车轮子滚过地面的声响,和偶尔交错的喘息声。
回到家,把大家伙安置在小白的房间里,插上电,按下开关。
暖风很快就呼呼地吹了出来,驱散了房间里积攒的阴冷。
周亚看着小白被暖风吹得微微眯起眼,脸颊也泛起红晕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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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日子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
周亚跟着一个姓王的中年女人搭伙干活,王姐是个爽利人,手艺好,人也实在。两人配合默契,接的单子渐渐多了起来。
下午,她们正在一个高档小区的二十三楼装外机。
周亚半个身子探出栏杆,熟练地拧着螺丝,心里正盘算着事。
银行卡里的数字,每天都在缓慢地增长。
她一笔一笔地算着,加上之前攒下的,已经快两万了。
小白高中三年的学费,住宿费,生活费......这么算下来,两万块,虽然刚刚够一个门槛,但周亚心里有了底,手上的活儿也更卖力了。
“小周,递一下扳手。”
王姐在里面喊。
“来了。”
周亚刚直起身,一阵妖风毫无征兆地灌进阳台,吹得人一个趔趄。
她下意识地稳住身体,可手边工具包里的一把活扳手却没能幸免,被风带着翻滚着,从二十三楼的阳台掉了下去。
周亚的心猛地一悬。
几秒钟后,楼下传来一声刺耳又沉闷的金属撞击声。
完了。
她和王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骇。
两人飞快地跑下楼,只见楼下的停车位上,一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地停着,前挡风玻璃上,一个触目惊心的蛛网状裂痕正在不断蔓延,裂痕中心,躺着那把该死的扳手。
车主很快就下来了,一个穿着考究西装的女人,脸色铁青。
后面的事情,周亚记得不太清楚了。
争吵,报警,物业协调,最后是定损。
“女士,您这车......维修费用大概在.....”
周亚站在旁边,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听清了最后那个数字。
一万八。
王姐的脸色也白了,她拉了拉周亚的胳膊,想说什么。
周亚却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哑:“是我的扳手掉下去了,我来赔。”
她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冷静过。
冷静地跟车主道歉,冷静地跟警察留了联系方式,冷静地承诺三天内把钱打到对方账户上。
王姐想跟她分担,被她拒绝了。
“是我不小心,跟你没关系,王姐。”
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回家的路,周亚是走回去的。
她没有坐公交,就那么一步一步地,沿着马路牙子往前走。
天已经黑透了,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晃得她眼睛疼。
一万八。
这个数字像一把钝刀,在她心里来回地割。
快两万的存款,几乎是她这辈子攒过最多的钱。
她本来已经规划好了,那是给小白铺路的钱,是他未来的学费,是他不用再跟着自己吃苦的保障。
现在,全没了。
从这小区到出租屋,不过几公里的路,周亚却觉得像是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又沉得厉害。
她走到楼下,抬头看了一眼自家的窗户。
灯亮着,暖黄色的光,透着一股安稳的人间烟火气。
周亚在楼门口站了很久,直到身上的汗被冷风吹干,才拖着步子上了楼。
她掏出钥匙,打开门。
饭菜的香气瞬间扑面而来,混着客厅里暖空调的热风,将她身上的寒气驱散了不少。
阮小白正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出来,看到她,眼睛一亮。
“姐!快洗手吃饭,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他的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
周亚“嗯”了一声,把工具包放在门口,走进卫生间,用冷水胡乱地冲了把脸。再出来时,阮小白已经给她盛好了饭。
“尝尝,我今天多放了点糖。”
他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放进周亚碗里,满眼期待地看着她。
周亚夹起那块肉,塞进嘴里。
很香,很软烂,是他一贯的手艺。
可她却尝不出一点味道。
她低着头,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脑子里乱成一团。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
阮小白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是工作太累了吗?”
周亚没回答,只是吃饭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看着碗里晶莹的米饭,看着那块色泽诱人的红烧肉,看着对面小白那张干净又关切的脸。
为了什么呢?
她拼死拼活,到底是为了什么?
好像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就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断了。
一滴滚烫的液体,砸进了饭碗里,溅起一小点油花。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周亚再也忍不住了。
她没有哭出声,甚至没有抽噎,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阮小白僵住了,他看着周亚不断颤抖的肩膀,一时间手足无措。
在他的记忆里,周亚永远是强大的,是无所不能的。
他从没见过她哭。
“姐姐......怎么了?”
他小声地叫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
周亚还是没有抬头,只是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阮小白看着她,心又酸又疼。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她一定很难过。
他没有再问。
他默默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小小的餐桌,走到周亚身边。
然后,他伸出有些单薄的臂膀,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周亚的筷子停在半空,又缓缓放回碗里,发出一声轻响。
她没抬头,只是盯着碗里那块油光发亮的红烧肉。
肉炖得很烂,用筷子轻轻一拨就能散开,是他花了心思做的。
“没什么。”
她的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不好吃吗?”
阮小白又问。
周亚摇了摇头,拿起筷子,又扒了两口饭。
米饭混着肉汁,应该是香的,可她嘴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什么味儿也品不出来。
“姐。”
阮小白的声音很轻。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周亚的动作彻底停住了。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半大的少年。
他的眼睛很干净,清清楚楚地映着自己的脸。
一张疲惫的,难看的,快要绷不住的脸。
那根叫做理智的弦,在她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断了。
“钱没了。”
她开口,声音干得像砂纸。
阮小白愣了一下,没明白。
“今天干活,扳手掉下去了。”
周亚的语速很慢,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二十三楼,砸了楼下一辆车。”
她看着小白,目光有些空洞。
“赔了一万八。”
说完这五个字,她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两万没了一万八。
本来是给小白念书的钱。
她都算好了,高中三年,学费,住宿,吃饭,买点衣服,紧巴巴的,怎么也够了。
他可以跟别的孩子一样,坐在明亮的教室里。
她都计划好了。
可现在,没了。
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走了很久的人,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片小小的绿洲,刚要扑过去,那绿洲却“嘭”的一声,变成了海市蜃楼。
周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拧过螺丝,搬过砖,挥过拳头,也接过他递过来的热汤。
就是这双手,没拿稳那把该死的扳手。
“我......”
她想说点什么,比如“没事”,“钱可以再赚”,可一张嘴,喉咙里就涌上一股滚烫的酸涩。
又一颗眼泪毫无征兆地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
周亚没动,也没去擦。
她就那么坐着,任由那些憋了太久的液体从眼眶里不断地涌出来,滑过脸颊,滴落在饭桌上,滴在她的裤子上。
她不想哭的。
打黑拳被人打断肋骨的时候没哭,被工头卷钱跑路的时候没哭,一个人在天桥底下过夜的时候也没哭。
她早就忘了哭是什么感觉了。
可现在,对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对着这个满眼都是担忧的小孩,她就是忍不住。
“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她终于出声了,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自嘲。
“什么都干不好......什么都抓不住......”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攒了那么点钱......我以为......”
她的话说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
像是在咒骂,又像是在自责。
那些压在心底最深处的疲惫,委屈,不甘,在此刻尽数爆发。
“凭什么啊......我每天累死累活的......就想让你过得好一点......就这么难吗?”
“我就是个废物......”
她把脸埋进手掌里,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
阮小白安静地看着她。
他伸出手,轻轻地,把周亚面前的饭碗挪开,又抽了张纸巾,想去擦她脸上的眼泪,可刚一碰到,新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干脆扔了纸巾,伸出那双还有些凉意的手,捧住了周亚的脸。
“姐。”
他的声音又轻又软,像羽毛拂过心尖。
“别哭。”
周亚的哭声一顿。
“家里还有一点,我再努力省省。”
阮小白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又清晰。
“我在这儿呢。”
他用指腹轻轻擦去姐姐脸颊上的泪痕。
周亚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一把挥开他的手,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像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布娃娃,嚎啕大哭起来。
“我好累......小白......”
“我真的好累啊......”
她把这些年所有的苦,所有的累,都揉碎了,混在哭声里,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阮小白就站在她旁边,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伸出瘦弱的胳膊,环住了她颤抖的肩膀,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变成了低低的抽噎。
周亚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又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抬起头。
眼睛又红又肿,脸上全是泪痕,头发也乱糟糟的,狼狈得不行。
但她的眼神,却平静了下来。
像是暴风雨过后的海面,一片死寂。
她看着阮小白,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又轻又哑。
“小白。”
“嗯。”
“扶我......到床上睡会儿吧。”
阮小白立刻点头。
他把姐姐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用了些力气,才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
周亚软绵绵地,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了他身上。
阮小白小小的个子,被她压得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他咬着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支撑住她。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平时像山一样坚实的姐姐,此刻是真的累垮了,是真的撑不住了。
她把所有的重量,所有的信赖,都交给了自己。
从客厅到阮小白的房间,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他却走得异常艰难。
他没有扶她去她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走向了那间更小的,却装着新空调的卧室。
那里暖和。
推开门,一股暖风迎面扑来。
阮小白费力地把周亚扶到床边,再用肩膀顶着她,慢慢地,把她放倒在床上。
周亚一沾到枕头,就蜷缩起来,侧着身子,闭上了眼睛,连鞋都没脱。
她好像瞬间就睡着了,呼吸很轻,眉头却还是紧紧地皱着。
阮小白站在床边,喘着气,看着她的睡脸。
灯光下,她的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很重,就算睡着了,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看了很久很久。
客厅里,吃了一半的饭菜还摆在桌上,红烧肉已经冷了,凝上了一层白色的油。
阮小白没有去收拾。
他轻轻地帮周亚脱掉鞋子,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
然后,他自己也脱了鞋,悄无声息地爬上床。
他在周亚身边躺下,侧过身,面对着她。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她怀里缩了缩,把自己的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胸口。
像一只找到了巢穴的幼鸟。
他能听到她平稳,但又带着疲惫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
很安稳。
阮小白闭上眼睛,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她的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