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
周亚转过身来正对着他。
阮小白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你今天,挺让我意外的。”
完了,果然。
阮小白的眼皮跳了一下,心里咯噔一声。
他已经准备好迎接一通“你不懂事”“别那么偏激”的说教了。
“但我觉得,你这样不错。”
“啊?”
他怀疑听错了。
“不错?”
“嗯。”
“挺直腰杆,堂堂正正,你说的那些,不错。”
阮小白的大脑宕机了片刻。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她会生气,会觉得他莫名其妙,会不耐烦地让他别再发疯。
唯独没有想过,她会说“不错”。
她明明是这个世界的人,她应该早就习惯了,甚至认同了那种把男人当玩物的风气。
她怎么会......
“还有。”
周亚的眼神很认真,没有一丝玩笑的成分。
“之前在家,让你学鸭子坐,是我的问题。”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跟你道歉。”
阮小白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声音。
那件事他早就没放在心上了,不过是当时觉得有点屈辱,过后也就忘了。
一股热流猛地从心底涌上来,冲得他鼻子发酸,眼眶也跟着热了。
他赶紧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睛,把那点不争气的水汽憋了回去。
“道,道什么歉啊!”
他声音闷闷的,听起来还有点冲。
“都过去多久了……再说了,你又不是故意的。”
他抬起头,脸上恢复了那副别扭又嘴硬的表情。
“只要姐姐你……你能理解我就行了。”
周亚看着他通红的眼圈和故作凶狠的模样,心里软了一下。
她伸出手,在他那头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白毛上揉了揉。
她什么也没再说。
有些想法,不必说出口。
她其实觉得小白这样不错。
但也清楚,小白的这套想法,对他自己来说是好事,能让他活得像个人。
可放在这个社会里,这套想法就行不通了。
一个不肯“以色侍人”,还满脑子“男人尊严”的漂亮男孩,在这个世界会过得有多艰难,她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公交车摇摇晃晃,夏天的风从车窗灌进来,吹在脸上,带着一股燥热的尘土味。
阮小白靠着窗户,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那股别扭劲儿还没完全过去。
周亚的道歉和那句“不错”,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他心里,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去看身边的人。
她还是那副样子,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侧脸的线条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很柔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阮小白就觉得脸上有点烧。
他赶紧把头转回去看风景。
之后的一个月,周亚还是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去劳务市场找活干,傍晚拖着一身疲惫和灰尘回来。
但有些事,确确实实地不一样了。
最开始,是她下工回来时,手里会多点东西。
有时候是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瓶身上还挂着水珠,一递过来,凉气就顺着指尖往上窜。
“给你的。”
她就说这么一句,然后自己去冲澡。
阮小白拿着汽水,站在原地,心里有点发愣。
后来,东西的种类就多了起来。
巷子口王大妈卖的卤鸡爪,隔壁街新开的糕点铺子里的绿豆糕,甚至还有路边小摊上五毛钱一串的糖葫芦。
她好像是路过看见什么,觉得他可能会喜欢,就顺手买了回来。
阮小白每次都一边嫌弃她“乱花钱”,一边又老老实实地把东西吃完。
最离谱的一次,周亚带回来一个塑料小风车。
那天她回来得特别晚,阮小白饭菜都热了两遍了。
门一开,她走进来,脸上身上比平时还脏,但眼睛却很亮。
她把那个小风车递到他面前,献宝似的。
“喏。”
风车是红黄蓝绿四种颜色拼成的,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笑脸,风一吹,就呼啦啦地转。
阮小白看着这个幼稚到极点的小玩意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从哪儿捡的?”
他憋了半天问。
“买的。”
周亚说得理直气壮。
所以你就给我买了一个?
阮小白张了张嘴,想说“你是不是把我当三岁小孩了”,可话到嘴边,看着她那张沾着灰尘却难掩期待的脸,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接过那个风车,对着它吹了口气。
风车呼啦啦转了起来,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还行吧。”
他小声说。
那天晚上,那个幼稚的小风车,被他插在了自己房间窗台的杯子里。
周亚的变化不止于此。
她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多了起来。
以前总是冷着一张脸,像一块千年不化的冰。
现在,她偶尔会对阮小白笑了。
不是那种客套的笑,就是很随意的,嘴角轻轻往上一勾。
比如他做了一道新菜,她尝了一口,会看着他说“好吃”,眼睛里就带着笑意。
比如他讲了个从手机上看到的冷笑话,她听完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却会自己一个人坐在那儿,肩膀微微抖动,发出很轻的笑声。
有天她休息,中午的时候,硬是把阮小白从厨房里赶了出去。
“今天我来。”
她信心满满地宣布。
阮小白抱着胳膊,靠在厨房门框上,一脸怀疑。
他不是没见识过姐姐的厨艺。
她会煮白粥,会煮方便面,会煎鸡蛋——仅限于把鸡蛋打进锅里,用油把它弄熟,至于火候和形状,全凭天意。
半个小时后,他看着端上桌的两盘菜,陷入了沉思。
一盘炒芹菜,黑乎乎的,看起来像是从坑里扒出来的。
一盘青椒肉丝,青椒还是生的,肉丝倒是熟了,但咸得能齁死人。
周亚自己夹了一筷子肉丝,刚放进嘴里,表情就凝固了。
她默默地放下筷子,端起碗,开始喝阮小白早上煮的粥。
阮小白没笑,他拿起筷子,面不改色地夹了一块黑炭似的芹菜,放进嘴里。
嘎嘣脆。
他嚼了两下,咽了下去。
“还行。”
他评价道。
然后又去夹那盘青椒肉丝。
周亚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别吃了。”
“没事,我觉得......”
“倒了。”
周亚打断他,站起身,端起那两盘菜就往厨房走。
阮小白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想笑,又有点别的什么情绪。
从那以后,周亚再也没碰过炒菜。
但她学会了煮鸡蛋,并且技术日益精进,能完美地掌握溏心蛋和全熟蛋的区别。
只要她有空,阮小白的早餐里,就会多一个水煮蛋。
后来,家里添了两个大件。
一台半旧的台式电脑,和一个二十九寸的大彩电。
她那阵子接了个大活,跟着工程队去外地干了半个月,回来的时候人黑了也瘦了,但带回了一笔不少的工钱。
她什么都没给自己买,第二天就拉着小白去了旧货市场。
电脑搬回来的那天,阮小白兴奋了一晚上。
他终于可以不用再盯着那个小小的手机屏幕了。
周亚对电脑没什么兴趣,但阮小白玩的时候,她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
看他打游戏,看他浏览那些稀奇古怪的网页。
还有彩电。
吃完饭,阮小白收拾好厨房,两人一起看电视。
这个世界的电视节目,阮小白还是看不太惯。
黄金档播的不是什么《霸道女总裁和她的小娇夫》,就是《公主的千面男妃》,里面的男性角色一个比一个柔弱,说话嗲声嗲气,看得阮小白鸡皮疙瘩掉一地。
每次放到这种电视剧,他的脸就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
周亚看在眼里,她主动避开了这些频道。
有时候遥控器按过去,屏幕上刚出现一个画着精致眼线的男人,准备对女主角投怀送抱,周亚的手就会顿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换到下一个台。
动物世界,新闻联播,甚至是农业科技频道,都行。
只要不看那些,阮小白的脸色就会缓和下来。
这种无声的退让和尊重,比任何语言都管用。
一天晚上,外面下着小雨,天气有点凉。
两人窝在沙发上,电视里放着一部老旧的武打片,女主角英姿飒爽,一拳一个壮汉。
阮小白看得津津有味。
周亚看了一会后目光落在小白身上。
他盘着腿坐在沙发上,身上套着一件她的旧t恤,显得有些宽大,衬得他整个人更加清瘦。
他看得入神,身子下意识地往她这边靠了过来,脑袋几乎要枕到她的肩膀上。
周亚想起了什么,鬼使神差地开口:“小白。”
“嗯?”
阮小白的眼睛还盯着电视。
“你现在,还能鸭子坐吗?”
阮小白的动作僵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着姐姐。
她眼神只有一点点试探和......说不清的期盼。
他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在周亚以为他要生气或者别扭地拒绝时,阮小白挪了挪身子。
他从盘腿的姿势,慢慢地,变成了那个他曾经觉得无比屈辱的坐姿。
小腿向外撇开,臀部稳稳地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膝盖并在一起。
做完这个动作,他有点不自在,耳朵尖红了。
他把头扭回去,假装继续专心看电视,声音闷闷地传来。
“......行了吧?”
周亚没说话。
她伸出手,轻轻抱住他。
电视里的打斗声和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她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手心下的触感温热又柔软。
她看着他红透的耳朵,看着他努力挺直,却因为这个坐姿而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
之前她让他这么坐,是觉得男孩子就该这样。
现在他自己这么坐了,她却觉得,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和满足感填满了。
这种全然的信赖,比什么都珍贵。
周亚的嘴角,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弯了起来,眼里的笑意,比窗外的雨丝还要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