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李逵终于被允许在屋外稍微活动。
他拄着一根削好的木棍,脚步虚浮地走到溪边。
张顺陪在他身边,生怕他摔倒。
看着潺潺溪水,李逵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兄弟,哪儿有杏花?”
张顺一愣:“杏花?这季节早开过了吧?你问这个干嘛?”
李逵抿着嘴,不说话了,只是固执地看着张顺。
张顺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挠了挠头:“后山深处,好像有个荒废的园子,听说以前是某个员外避暑的地方,种了些果木,或许有杏树?不过路不好走,而且这季节,怕是连果子都落光了。”
李逵眼睛却亮了一下。
又过了几日,李逵的气力恢复了些许。
一天清晨,他趁着戴宗去前山寨议事,张顺去水寨操练,朴杏儿还在自己小屋忙碌的间隙,偷偷拄着木棍,离开了木屋。
他记得张顺说的方向,朝着后山深处走去。
山路崎岖,对于重伤初愈的他来说,不亚于一场艰难的征途。
没走多远,他便气喘吁吁,额头上渗出虚弱的冷汗,肋下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但他咬着牙,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朴杏儿那句“杏花开了,一定很好看”,便觉得身上又有了力气。
他穿过比人还高的荒草,拨开纠缠的藤蔓,手脚并用地爬过陡坡。
衣服被荆棘划破了,手上添了几道血口子,他也浑然不顾。
终于,在日头升到头顶的时候,他找到了张顺说的那个荒园。
园子果然荒废已久,断壁残垣隐没在荒草中。
几株歪歪扭扭的果树零星散布着,大多已经枯死。
李逵瞪大眼睛,一棵一棵地找过去。
他不认识杏树,只能凭着模糊的印象,寻找那种可能开过淡粉色小花的树木。
找了半晌,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在园子最角落,靠近一处坍塌的假山旁,他看到了一株相对完好的树。
树不高,枝叶稀疏,上面当然没有花,只挂着几片蔫黄的叶子,和几个干瘪细小的青色小果。
是杏树吗?
李逵不确定。
但他觉得,这大概是了。
他走到树下,仰起头看着。
想象着如果是在开花的时候,满树淡粉,风吹过,花瓣像雪一样飘落,落在树下那个穿着粗布衣裙仰着脸的柔弱女子身上……
那画面,一定很美。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想去摘那几个干瘪的小果子,想带回去给朴杏儿看看,证明他找到了“杏花”生长的地方了。
但他手臂因为虚弱而颤抖,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他有些急了,左右看看,捡起一块石头,想把那果子砸下来。
又怕力道控制不好,把果子砸烂了。
最后,他做出了一个若是被戴宗或张顺看到,绝对会惊掉下巴的举动。
这个力能搏虎、杀人如麻的黑旋风,这个在千军万马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铁汉,竟然笨拙地开始尝试着爬树。
他受伤的身体使得这个简单的动作变得异常艰难。
他用手臂抱住粗糙的树干,用脚蹬着树皮的裂隙,一点一点就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向上挪动。
伤口被牵扯,疼得他龇牙咧嘴,汗水浸湿了破旧的衣衫。
但他没有放弃。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终于爬到了一个矮杈上,伸手够到了那几个干瘪的青色小果。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摘下来,放在自己还算干净的内衫衣襟里,包好。
然后,他又以更加笨拙和危险的姿势,慢慢从树上溜了下来,落地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和树皮,连忙打开衣襟,看到那几个小果子完好无损,这才咧开大嘴,露出了一个满足而疲惫的笑容。
当天傍晚,朴杏儿照例来送药时,李逵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接过药碗,而是有些紧张地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用宽大树叶简单包裹的小包,递到她面前。
“给……给你的。”他声音粗嘎,眼神躲闪,不敢看朴杏儿的眼睛。
朴杏儿微微一怔,疑惑地接过树叶包,轻轻打开。
里面,是几个干瘪、青涩、毫不起眼的小小青杏。
还沾着些许泥土。
李逵憋红了脸,瓮声瓮气地解释道:“俺……俺去后山……找到了杏树……花……花没了……只有这个……你说……想看杏花……”
他的话颠三倒四,逻辑混乱。
但朴杏儿听懂了。
她看着掌心里那几颗丑陋的青涩小果,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个高大凶悍,此刻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局促不安的黑汉,看着他破烂衣衫上沾着的草屑和泥土,看着他手臂上新增的细小划痕……
一股巨大的暖流,立刻冲垮了她心防的堤坝,涌遍了四肢百骸,直冲眼眶。
她不是没见过珍宝,不是没听过甜言蜜语。
但从未有人,会因为她一句无心而带着感伤的向往,就拖着垂死初愈的身体,冒着危险,去深山荒园里,为她寻来这几颗毫无用处甚至酸涩无法入口的青杏。
这份心意,笨拙,粗糙,却沉重如山,纯粹如玉。
泪水夺眶而出,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滴在掌心的青杏上。
李逵看到她哭了,顿时慌了手脚,更加不知所措:“你……你别哭啊……是……是果子太丑了?俺……俺再去别处找找……”
朴杏儿用力摇了摇头,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看着李逵,脸上却绽放出一个带着泪花的柔软笑容。
“不……不是……”她声音哽咽,却带着暖意,“很好看……李大哥……谢谢你……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杏花……”
她将那几颗青杏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整个春天。
李逵看着她带泪的笑容,听着她的话,愣在了原地。
他混沌的脑子无法理解,为什么这又丑又小的果子,会是她见过“最好看的杏花”?
但他能感觉到,她不是伤心,她是高兴。
她高兴,他就觉得,今天爬的那棵树,受的那些累,都值了。
他挠着头,嘿嘿地傻笑起来。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山林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山溪依旧潺潺流淌。
屋内,粗重的喘息与细微的啜泣交织,凶神恶煞的莽汉与梨花带雨的女子对望,构成了一幅极不协调,却又莫名动人的画面。
戴宗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上前打扰。
他看到了李逵眼中那从未有过的笨拙而纯粹的温柔,也看到了朴杏儿脸上那真实流露的感动。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这黑厮,怕是真的陷进去了。
只是,这刚刚萌发的嫩芽,又能在这血雨腥风的世道里,存活多久呢?
戴宗的目光,落在了朴杏儿腰间,那枚她始终贴身佩戴质地温润却样式古朴的玉佩上。
那玉佩的纹路,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一种模糊的不安,悄然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