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在暮色中疾行,沿着蜿蜒的水道,竭力摆脱身后无形的追捕。
江风带着晚秋的寒意,吹拂着船上四人凝重的脸。
戴宗站在船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两岸模糊的景色和身后空阔的江面,确认没有船只跟踪,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放松。
他回头看了一眼蜷缩在船舱角落抱着酒坛似乎睡着的李逵,心中五味杂陈。
李逵那一巴掌,不仅拍死了一个地头蛇,也拍碎了他们小心翼翼维持的潜行计划。
江阴镇的消息会迅速扩散开来,黄文炳和蔡九绝不会放过“黑旋风”再次现身的线索。
前路,布满了荆棘与陷阱。
“张顺兄弟,”戴宗走到船尾,声音压得很低,“接下来如何行事?官兵恐怕已在各主要水道设卡了。”
张顺掌着舵,目光依旧望着前方黑暗的水路,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冷硬:“江阴镇的事,瞒不住。主流河道不能走了。我们去我哥哥那里。”
“你哥哥?”戴宗微微一怔。
“嗯。”张顺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他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有个稳妥的落脚处。只是……”他顿了顿,瞥了一眼舱内的李逵,语气有些复杂,“我哥哥性子有些……孤拐,尤其不喜生人,更不喜惹麻烦的人。”
戴宗立刻明白了张顺的言外之意。
李逵显然就是那个“惹麻烦的人”。
他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有劳兄弟引荐。”
张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专心驾驭着小船,拐入一条越来越狭窄,两岸芦苇高耸如墙的隐秘水道。
月光被茂密的芦苇遮挡,四下里一片昏暗,只有水流撞击船身的哗哗声,以及不知名水鸟偶尔的啼鸣,更添了几分幽深诡秘。
约莫又行了一个时辰,前方水道豁然开朗,出现一个小巧的湖泊般的静水湾。
水湾中央,泊着一艘船。
那不是普通的渔船或客船,而是一艘中型帆船,船身比张顺的乌篷船大了数倍,桅杆高耸,黑帆卷起,在微弱的月光下就像一个蛰伏的巨兽。
船体看起来有些年头,木料呈现出深沉的暗色,但结构依旧坚固,透着一股经年累月在水上讨生活的沧桑。
最引人注目的是船头两侧,各描绘着一只怒目圆睁的赤红色狰狞鬼头,在夜色中仿佛活物,散发着凛然的煞气。
“船火儿!”戴宗低声念出了这艘船在江湖上的名号。
他听说过绰号“船火儿”的张横,是个纵横长江杀人越货的狠角色,却没想到其座驾如此有气势,还是张顺的哥哥。
张顺将乌篷船缓缓靠向那艘鬼头船,吹了一声口哨,音调奇特,像是某种水鸟的叫声。
片刻沉寂后,鬼头船上亮起一盏昏黄的灯笼,一个精瘦彪悍的身影出现在船舷边,声音粗嘎地喝道:“深更半夜,哪个不开眼的水鬼来扰你张横爷爷的清梦?”
话音未落,一股浓烈的杀气便隔着水面弥漫过来。
李逵被这声音惊醒,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立刻锁定鬼头船上的身影,手下意识就摸向了身边的板斧。
戴宗急忙用眼神制止了他。
“哥,是我。”张顺应了一声,将乌篷船靠稳。
灯笼的光晕扩大,照亮了张横的脸。
他与张顺有五六分相似,同样高挺的鼻梁和锐利的眼神,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张顺是水下的蛟龙,灵动而内敛;张横则是船上的阎罗,彪悍外露,眉宇间带着一股常年刀头舔血磨砺出的戾气。
他穿着件无袖的短褂,露出肌肉虬结的古铜色臂膀,上面纵横交错着几道狰狞的伤疤。
“顺子?”张横看清是弟弟,脸上的戾气稍敛,但目光扫过乌篷船上的戴宗、李逵和舱内隐约的宋江时,又立刻变得警惕起来,“他们是什么人?”
“哥,进去说话。”张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利落地跳上鬼头船,又回头对戴宗道,“戴院长,扶宋哥哥上来吧。”
戴宗扶着宋江登上鬼头船,李逵提着板斧,也笨拙地跟了上来,庞大的身躯落在甲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张横的目光如刀子般在三人身上刮过,尤其在李逵那凶悍的相貌和血迹未干的板斧上停留最久,眉头紧紧皱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几人跟着张横走进船舱。
舱内比想象中宽敞,陈设简单粗犷,但收拾得颇为干净。
“坐。”张横指了指舱内的几条板凳,自己则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灯笼就挂在他手边,昏黄的光线将他半边脸映得明暗不定,“顺子,怎么回事?这几个是什么来路?你可知如今江州地面上风声多紧?带生人来此,是想把祸水引到我这里吗?”
他语气咄咄逼人,毫不客气。
张顺似乎早已习惯哥哥的脾气,平静地将宋江如何被陷害,李逵如何法场救人,以及他们如何被官兵追捕,简要说了一遍,略去了李逵在江阴镇打死人的细节。
“这位是戴院长,这位是宋江哥哥,这位是李逵兄弟。”张顺最后介绍道。
听到“神行太保戴宗”和“及时雨宋江”的名号,张横脸上的戾气消散了些。
他抱了抱拳,算是见礼:“原来是戴院长和宋公明,久仰了。”但目光转到李逵时,依旧冰冷,“这黑厮就是大闹江州法场的‘黑旋风’?”
李逵被他看得不爽,哼了一声,梗着脖子道:“正是俺!你待怎地?”
张横眼中寒光一闪,但碍于弟弟、宋江和戴宗的面子,没有发作,只是冷冷道:“好大的煞气。”
戴宗连忙打圆场:“张横兄弟,我等落难至此,蒙张顺兄弟仗义相助,冒昧前来,实属无奈。只求暂避几日,待风声稍缓,便即刻离开,绝不敢连累兄弟。”
张横沉默了片刻,船舱里气氛有些压抑。
就在这时,舱室内侧一道布帘被轻轻掀开,一个身影端着一个木盘走了出来。
霎时间,仿佛有一道柔和的光,照亮了这充满戾气和紧张的船舱。
那是一个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发白的粗布衣裙,却难掩其清丽容色。
她梳着简单的发髻,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眉眼如画,带着江南水乡女子特有的温婉,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与惊怯,像是受惊的小鹿。
她身形纤细,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就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轻烟。
她端着木盘,上面放着几个粗陶碗和一壶热水,看到舱内多了这么多陌生男人,尤其是看到凶神恶煞的李逵时,她明显吓了一跳,脚步顿住,低下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木盘边缘。
张横看到她出来,脸上的冷硬线条柔和了许多。
他站起身,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木盘,声音也放低了些,带着一种与他外表极不相称的温和:“杏儿,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被称为“杏儿”的女子轻轻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腔调:“我……我听到外面有动静,想着……烧些热水……”她偷偷抬起眼帘,飞快地扫了戴宗等人一眼,目光掠过李逵时,被他那骇人的模样吓得又立刻低下头,身子微微颤抖。
“没事,是顺子带了几个朋友来。”张横将她稍稍挡在身后,像是在保护一件稀世珍宝,然后对戴宗等人介绍道,“这是……朴杏儿。”他没有多说她的来历,但那维护的姿态,已说明一切。
戴宗和宋江连忙起身,客气地拱手。
宋江温言道:“叨扰姑娘了。”
朴杏儿怯生生地回了一礼,不敢抬头,便匆匆退回了内舱,布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
李逵从这女子出现开始,就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这辈子,见过村妇,见过泼妇,却从未见过如此……如此干净、如此柔弱、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女子。
她就像他在沂岭山涧里偶然见过的一株带着露水的白色小花,与周围血腥、肮脏、暴力的世界格格不入。
她害怕的样子,让他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想要做点什么,让她不再害怕的冲动。
他不懂这是什么情绪,只是觉得,这个叫朴杏儿的女子,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