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刚才踏入这屋子的一刹那,“咔嚓”一声,彻底碎裂了。
然而,那点与生俱来的对“美”的执着和维护“体面”的本能,并未完全死去。
第二天,武大郎天不亮就下楼去揉面生火,潘金莲也就起来了。
她打来冰冷的井水,一遍遍擦拭那张瘸腿桌子和落满灰尘的窗棂。
她将床铺上唯一一条洗得发硬的粗布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她甚至不顾手背烫伤的隐痛,用一块破布蘸着水,用力擦洗那斑驳的污迹遍布的木板墙。
做完这一切,她打开那只小小的藤箱,取出仅有的几件旧衣。
虽然都是粗布,但颜色还算干净。
她仔细地挑选了一件略新的藕荷色上衣换上,对着那唯一一面巴掌大的铜镜,将一头乌黑长发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最简单的圆髻。
没有脂粉,没有头油,她只用指尖沾了点清水,抿了抿鬓角。
镜中的人影憔悴、苍白,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屈辱,但那份被苦难雕琢过的美丽轮廓,却在这破败的背景中,反而透出一种近乎凄厉的艳光。
她走下楼时,武大郎正撅着屁股在案板上揉面,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当看到焕然一新的潘金莲时,他浑浊的小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痴迷的光芒,随即又被巨大的自卑和惶恐淹没,慌忙低下头,嘴里嗫嚅着:“娘……娘子,你……你真好看……”
潘金莲没有回应。
她径直走到铺子门口,那里有一小块还算干净的地面。
她搬过那把瘸腿凳子坐下,挺直腰背,像一株被强行移植到污浊泥沼中的水仙,固执地维持着最后一点洁净的姿态。
她的出现,像一颗明珠投入了粪坑,立刻引爆了整条巷子更汹涌的议论和窥探。
那些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充满了贪婪、嫉妒、鄙夷和幸灾乐祸。
“哟呵!武大娘子出来了!啧啧,真跟画上的人儿似的……”
“打扮给谁看啊?武大那矬子懂得欣赏?”
“嘿,瞧那身段儿,坐那儿跟个菩萨似的,可惜啊,供错了庙门!”
“装什么清高?嫁了武大,还能是什么好货色?指不定早被张大户……”
潘金莲充耳不闻。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放空,望着巷口那一线灰蒙蒙的天空。
仿佛那些污言秽语只是一群苍蝇在嗡嗡乱叫。
她要用这种沉默的近乎孤绝的姿态,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泥沼中,划出一小块属于自己的领地。
哪怕这领地只存在于她自己的心里。
然而,她的“体面”,在武大郎眼中,却成了不安的源头。
他更加唯唯诺诺,卖炊饼时连头都不敢抬,收钱时手抖得厉害。
他笨拙地试图讨好她,省下几个铜钱,偷偷买回一根廉价的褪色的红头绳,期期艾艾地递给她。
潘金莲看着那根俗艳的红头绳,再看看武大郎那张写满讨好和卑微的橘皮脸,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她没有接,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鄙夷和不屑,像冰水浇灭了武大郎眼中最后一点微光。
他讪讪地缩回手,将那根头绳胡乱塞进怀里,像藏起一个见不得人的错误。
日子在这种压抑、屈辱、相互折磨中缓慢地爬行。
潘金莲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鱼缸里,被无数双眼睛窥视着,被无数张嘴议论着。
每一次出门打水,每一次坐在门口,都像是一场公开的凌迟。
她对武大郎的鄙夷与日俱增。
这个男人,不仅外形令人作呕,连骨头都是软的。
一天傍晚,炊饼快卖完了。
一个流里流气敞着怀的地痞晃悠到摊前,抓起一个炊饼就啃,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呸!什么玩意儿!硌牙!武大矬子,你这饼是拿脚丫子揉的面吧?”
说着,故意将啃了一半的饼砸在武大郎身上,油腻的饼屑沾了他一身。
武大郎吓得一哆嗦,脸都白了,连连作揖:“爷……爷您息怒……不好吃……不好吃小的……”
那地痞怪笑一声,猛地一脚踹在炊饼摊子上!“哐当!”摊子应声而倒!
白花花的炊饼滚落一地,沾满了尘土。
蒸笼、簸箕、零星的铜钱散落开来。
“就你这破烂玩意儿,也配在爷面前摆摊?滚!”地痞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武大郎脸上。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哄笑,指指点点,却无人上前。
武大郎看着自己辛苦一整天的心血被糟蹋,心疼得脸都扭曲了,却只是佝偻着背,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会不停地作揖:“爷……爷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潘金莲一直坐在铺子门口,冷眼旁观。
她看着那地痞的嚣张,看着围观者的冷漠,看着自己名义上的丈夫像条被踩扁的虫子一样,只会瑟瑟发抖地求饶……一股压抑了许久混杂着巨大屈辱和愤怒的火焰,猛地从心底窜起,立马烧毁了她的理智!
她“腾”地站起身,几步冲了过去,挡在了武大郎身前。
她指着那地痞,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锐利:“光天化日,无故毁人生计,还有王法吗?这炊饼你吃了,钱不给,还要砸摊子,是何道理?”
她清丽的容颜因愤怒而染上薄红,那双美眸此刻燃烧着冰冷的怒火,竟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那地痞都愣了一下。
随即,那地痞看清了潘金莲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和猥琐,立刻换上一副嬉皮笑脸:“哟!这不是武大娘子吗?怎么,心疼你家这‘三寸丁’了?”
他往前凑了一步,一股浓烈的汗酸和劣质酒气扑面而来,淫邪的目光在她脸上、胸前肆无忌惮地扫射。
“小娘子长得可真水灵!跟着这废物多可惜?不如跟了爷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他说着,竟伸手朝潘金莲的脸蛋摸来!
潘金莲气得浑身发抖。
羞辱、愤怒、恶心……种种情绪如岩浆般在她胸中喷涌!
她想也没想,抬手就狠狠打向那只肮脏的手!
“啪!”一声脆响。
那地痞的手被打开,脸上却毫无怒色,反而更加兴奋地怪笑起来:“嘿!够辣!爷就喜欢带劲儿的!”
他反手一把抓住了潘金莲纤细的手腕!
“放开我!”潘金莲奋力挣扎,脸色惨白。
手腕传来的剧痛和那男人身上恶心的气息让她几欲呕吐。
她求助般地看向四周,那些刚才还在哄笑的邻居,此刻却都避开了她的目光,有的甚至悄悄缩回了自家门里。
她又看向武大郎——
那个男人,她的丈夫,此刻正蜷缩在倾倒的摊子后面,双手抱头,浑身抖得像筛糠,连看都不敢往这边看一眼!
他那张橘皮脸上只剩下极致的恐惧,仿佛即将被侵犯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自己!
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熄灭。
她猛地拔出藏在胸口的银针,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你再不放手,我就死给你看!”
那地痞的脸一僵,随即又狞笑道:“小娘们,我看你也没这个胆!”
潘金莲一狠心,攥着银簪的手一用力,一丝血线顺着雪白的脖颈顺衣而下。
那地痞见了竟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原来他有晕血之症。
潘金莲用力挣脱了那地痞的手掌。
她不再看那地痞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蜷缩在尘埃里瑟缩的背影。
那背影矮小,佝偻,像一团被丢弃散发着酸腐味的破布。
一个带着刻骨怨毒和毁灭气息的念头,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出现在她的脑海,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愤怒:
这样的废物,凭什么拴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