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山的七月，连石头都在燃烧。
三百岁的红孩儿赤足踏在赤红砂岩上，脚底发出的声响。
他不过孩童模样，头顶扎着两个火焰般的发髻，颈间悬着金灿灿的离坤圈，腰间缠着麻地绫。
此刻他正撅着嘴，将手中火焰枪狠狠插进岩缝，枪尖顿时迸出三尺高的金红火焰。
远处几株千年焦木地燃起，火舌舔舐着紫红色的天空。
红孩儿瞪着方才与他比试的六名山精道：“都是废物！”
那些精怪现下东倒西歪地躺在焦土上，青面獠牙的脸被熏得漆黑。
为首的虎精挣扎着爬起来，前爪上的钢爪已经熔成铁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小圣息怒，虎精咳出一口黑烟道，实在是您这三昧真火太厉害了！
红孩儿鼻子里喷出两道白气，忽然张嘴地吐出一道火龙。
那火焰在半空分成六股，精准地缠上六个精怪的尾巴，烧得他们嗷嗷直叫。
山崖上的铁扇公主放下芭蕉扇，柳眉微蹙道：这孩子愈发顽劣了。
她身侧的牛魔王冷哼一声，青铜铠甲在火光中泛着青芒。
这位平天大圣头顶一对乌金犄角，每根都有小儿臂粗，此刻正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微微颤动。
三百岁还控不住火气，将来如何继承火焰山？牛魔王的声音像闷雷滚过山谷。
他忽然纵身跃下，沉重的身躯落地时震得整座山都颤了三颤。
红孩儿察觉背后劲风袭来，转身时火焰枪已燃起丈余烈焰。
待看清来人，他眼中赤芒稍敛，却仍倔强地昂着头：父王又要说教？
牛魔王不答话，巨掌一翻，凭空抓来一团乌云。
那云在他掌心压缩成墨色水球，忽地朝红孩儿当头浇下。
嗤——白雾腾起，红孩儿周身火焰顿时熄灭，只剩几缕青烟从他发梢飘出。
我的火！红孩儿尖叫着，眼眶顿时红了。
不是要哭，而是瞳孔深处有熔岩般的赤金在涌动。
三昧真火不是给你耍性子的！牛魔王声如洪钟，震得崖壁簌簌落石，上月烧了南麓的灵田，前日熔了巡山小妖的兵器，今日又……
是他们太弱！红孩儿跺脚，脚下岩石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缝隙里渗出熔岩的橙光。
牛魔王额角青筋暴起，忽然一把揪住红孩儿衣领将他提起。
父子俩鼻尖对鼻尖，一个喷着硫磺味的热气，一个呼出带着青草味的白雾。
听着，小崽子。牛魔王压低声音道，火焰山底下压着什么东西，你清楚。若再这般放纵火灵……我他x灭了你！
红孩儿突然剧烈挣扎起来，麻地绫地缠上牛魔王手腕。
那麻绫遇风就长，转眼已绕了七八圈，绫上绣的金凤仿佛活了过来，发出清越鸣叫。
放开！红孩儿一张嘴，喉咙深处有金光闪烁。
牛魔王脸色骤变，急忙松手后退。
几乎同时，一道金红火柱从红孩儿口中喷出，擦着牛魔王耳际掠过，将他身后一座石峰熔成赤红浆液。
铁扇公主的惊呼从崖上传来。
牛魔王摸了下焦黑的耳尖，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随即化作滔天怒意。
他反手抽出混铁棍，棍身乌光流转，隐约有龙吟之声。
逆子！今日非叫你尝尝混铁棍的厉害！
红孩儿却已踩着风轮腾空而起。
那对金轮旋转如日，在暮色中划出两道火虹。
我再不回来了！他带着哭腔的呐喊混着火焰爆裂声，转眼已变成天边一个小红点。
牛魔王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混铁棍重重杵地。
方圆十里的火焰突然同时矮了三尺，像是被什么无形之力压制的野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
红孩儿不知道自己飞了多久。
风轮渐渐变得暗淡，最后没有一丝光亮。
他落在一处陌生的山巅，脚下是翻滚的云海，夕阳将云层染得如同熔化的铜汁。
夜风袭来，红孩儿打了个哆嗦。
三百年来第一次，他感到冷。
不是肌肤的寒意，而是心里某个地方空落落的，像被浇灭的炭盆。
他下意识想喷火取暖，却只咳出几缕青烟，方才那口本源真火消耗太大了。
小娃娃迷路了？
苍老的声音吓得红孩儿跳起来。
转头见是个樵夫，白发如雪，背着捆青柴。
老人赤脚踩在灼热的岩石上，竟毫发无伤。
红孩儿警惕地握紧火焰枪道：你是何方妖怪？
樵夫笑而不答，卸下柴捆坐在上面。
他从腰间取下个黄葫芦，仰头饮了一口，喉结滚动时，颈侧浮现出奇特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符咒。
渴不渴？老人递过葫芦。
红孩儿本想拒绝，却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
葫芦里的液体清冽如山泉，入喉却化作暖流，瞬间游走四肢百骸。
他惊讶地发现，枯竭的丹田里重新腾起一点火星。
这是什么？红孩儿好奇地问道。
寻常露水罢了。樵夫眯眼望着云海道，倒是你，小小年纪就炼成三昧真火，天赋异禀啊。
红孩儿得意地昂起头，又想起什么似的垮下脸道：父王说我不配。
牛魔王啊。樵夫轻抚长须，语气微妙道，他自然怕火。
我父王会怕？红孩儿瞪大眼睛，他可是平天大圣！
樵夫忽然用柴刀在地上划了道线。
那痕迹明明很浅，却诡异地开始渗出清水，转眼形成一条小溪，将岩石隔成两半。
你父王当年大闹天宫时，差点被老君用三昧真火烧成烤牛。
樵夫指尖在水面一点，浮现出模糊的画面：一只青牛哀鸣着坠入凡间，他头顶犄角之间，至今留有惧火咒的印记。
红孩儿凑近水面，果然看见父亲人形时发际线处若隐若现的金色咒纹。
他突然明白为何每次自己发怒，父亲总是先制住他的火焰。
所以，他不是嫌我弱？”红孩儿道。
樵夫哈哈大笑，笑声惊起一群朱红色山雀：他怕你太强！说着又突然正色道，小圣可曾想过，火为何物？
红孩儿不假思索：焚天煮海，无物不燃！
樵夫拾起一根枯枝，轻轻一抖，枝头绽出嫩芽，火是生命。
又指向远处村落点点灯火道，是文明。
最后指向星空道，是大道。
红孩儿怔住了。
三百年来，他只知道火是武器，是力量，是让精怪们畏惧的手段。
樵夫的话像一粒火星，落在他心田的荒原上。
请老丈教我。他难得地用了敬语。
樵夫却背起柴捆起身：翻过前面九座山，有座三清观。观前石碑写着非大毅力者不得入
说罢踏云而去，身影消散前留下一句：你且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
红孩儿急追几步：还未请教老丈名号！
云深处传来缥缈的回音：烧火的樵夫罢了。
…………
九座山，座座不同。
第一座山上飞雪连天，红孩儿裹紧麻地绫仍冻得嘴唇发紫。
他试着喷火取暖，却发现呼出的火焰在半空就凝结成冰晶，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第七座山布满刀锋般的黑石，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剑刃上。
红孩儿的风轮被刮出无数火星，最后不得不收起来赤脚前行，脚底的血迹在石面上烙出一个个小火焰。
当到达第九座山顶时，红孩儿终于看见了那座道观。
三清观比他想象中简朴许多：青瓦白墙，檐角挂着铜铃，在风中发出清心寡欲的声响。
观前果然立着块墨玉碑，上书非大毅力者不得入七个朱砂大字。
红孩儿刚要上前，碑文突然流动起来，化作冰瀑倾泻而下！
转眼间，道观前出现一道十丈厚的玄冰屏障，寒气逼得红孩儿连退三步。
这就是考验？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火焰山少主特有的倔强与傲气。
火焰枪插在冰面上，红孩儿双手掐诀，丹田内沉寂多日的火种猛然苏醒。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夸张地鼓起，皮肤下浮现出熔岩般的纹路。
三——昧——真——火！
金红色的火柱轰然喷出，撞在玄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爆响。
冰与火交锋处腾起遮天白雾，隐约可见冰层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古老符文，每一笔都闪烁着青蓝色冷光。
一个时辰过去，红孩儿七窍都开始渗血。
这是本源精血在燃烧，但他不能停，冰层才融了不到三分之一。
我不信，他咬着牙，忽然想起樵夫的话，火是生命。
灵光乍现。
红孩儿突然改变策略，不再蛮力喷射，而是将火焰凝成无数发丝细的火线，顺着冰层纹理游走。
那些火线如有生命，寻找着符文最薄弱处渗透。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玄冰开始从内部融化，符文一个个熄灭。
神奇的是，融化的冰水没有蒸发，而是环绕红孩儿流动，形成保护性的水幕，这是道观在回应他的悟性。
随着最后一块玄冰碎裂，红孩儿脱力跪地。
他忽然发现，自己喷出的火焰变成了纯净的金色，不再有往日的暴戾之气。
观门无声开启，走出个捧拂尘的道童。
那道童生得粉雕玉琢，眉心却有一点朱砂，形如火焰。
师尊说，能化刚为柔者，可传大道。道童声音稚嫩，眼神却显出沧桑道，请随我来。
红孩儿挣扎着起身，忽然察觉有道目光落在背上。
他回头望去，云海间隐约有个樵夫身影，正含笑点头。
再看又不见了，只有一片朱红色山雀飞过，像许多跳动的火苗。
道童引他穿过种满火灵芝的庭院，来到一株燃烧的菩提树下。
树前坐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八卦衣上绣着流动的星河，身前悬浮着紫金八卦炉。
红孩儿福至心灵，扑通跪下道：弟子拜见太上老君！
老君拂尘轻扬，炉中飞出三点火星，没入红孩儿眉心：你且记住，真正的火焰……
能焚天，亦能暖灶。红孩儿脱口而出道。
老君与道童相视一笑。
庭院里所有火灵芝同时绽放，将三清观映照得如同朝霞中的仙宫。
三清观的晨钟惊起满山灵雀。
红孩儿盘坐在丹房青玉榻上，周身环绕着九朵金焰。
这些火焰不再像往日那样张牙舞爪，而是温顺地随着他的呼吸明灭，偶尔迸出几点火星，在空气中绘出短暂的八卦图案。
今日开始五行试炼。太上老君的声音突然响起。
红孩儿睁眼，见师尊的拂尘正点在自己眉心，凉意顺着天灵盖流遍全身，竟将体内沸腾的火灵之力压下了三分。
道童捧着个紫檀托盘进来，上面摆着五件器物：一块生锈的铁片、一节焦木、一滴悬浮的水珠、一捧黄土、一粒火种。
这些寻常物件在红孩儿眼中却散发着惊人的灵力波动，每件都仿佛承载着一方小世界。
金木水火土，五关对应五德。老君袖袍一挥，五件器物飞向不同方位，闯过三关，可学炼丹术；五关全破，方传大道。
红孩儿跃跃欲试地抓起火焰枪道：先从火关开始？
恰恰相反。老君意味深长地笑了，火修首重克己，第一关当为金。
话音刚落，红孩儿脚下青砖突然变成万丈深渊。
他来不及惊呼，便坠入一片金属世界：天空是青铜色，大地布满剑戟，远处山峦呈现刀锋般的冷光。
锵——
无数柄寒铁剑从地面升起，剑尖对准红孩儿。
这些剑身上都刻着古老的镇火符文，光是剑气就让他周身的火焰矮了半截。
火克金是常理。老君的声音从九天传来，但若金盛火弱，反受其制。此关要你领悟克中有生的玄机。
红孩儿咬牙喷出一道火柱。
火焰触及剑阵的瞬间，那些寒铁剑非但没有熔化，反而吸收火灵变得更锋利。
上千把剑同时震颤，发出的声浪将他掀翻在地。
怎么可能！他抹去嘴角血迹，忽然注意到剑身上的符文在吸火后会短暂变红。
某个念头闪过脑海，他再次喷火，这次却将火焰分散成数百缕细丝，精准地同时触碰所有符文。
剑阵突然失控。
过载的符文接连爆裂，寒铁剑相互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红孩儿趁机腾空而起，火焰枪点在最中央那柄巨剑的剑格处，那里有个不起眼的凹槽。
巨剑震颤，突然软化成一滩铁水。
红孩儿福至心灵，将铁水引至掌心，凝成一面赤金小盾。
盾面浮现出火焰纹路，与原本的镇火符文完美融合。
老君的声音带着赞许，以火炼金而成器，方是真克。
金属世界开始崩塌。
红孩儿低头看手中金盾，发现背面刻着两个小字：离兑。
…………
第二关是木。
红孩儿站在参天古木组成的迷宫中。
这些树木的叶子呈现出翡翠般的质地，叶脉里流淌着肉眼可见的灵光。
远处传来溪水潺潺，却怎么也找不到源头。
木生火。老君的声音忽远忽近，但若火焚尽木，便是自断根基。
红孩儿不屑地哼了声，随手点燃一棵古木。
火焰刚触及树干，整片森林突然活了过来！
树枝像无数绿色蟒蛇缠向他，树叶边缘变得锋利如刀，甚至有几朵食人花从地下冒出，朝他喷吐麻痹性的花粉。
卑鄙！红孩儿舞动火焰枪，烧焦了大片藤蔓。
但更多的植物前赴后继地涌来，被烧焦的植物在灰烬中迅速重生，新长出的部分竟然带着火焰抗性。
拼杀了三个时辰，精疲力竭的红孩儿被藤蔓倒吊在半空。
他沮丧地发现，自己越是反抗，森林的反扑就越猛烈。
此刻整片迷宫都笼罩在火光中，千年古木在烈焰中哀鸣，那声音听得他心头刺痛。
现在明白了吗？老君不知何时出现在树下，拂尘轻扫，天降甘霖。
雨水只浇灭有害的火势，对那些健康的树木反而像甘露般滋养。
藤蔓松开，红孩儿狼狈落地。
他怔怔望着焦土中萌发的新芽，突然想起火焰山脚下的村庄。
那些凡人每次看到他玩火时，眼中除了畏惧，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如今想来，那是心疼。
火能带来生机，也能毁灭生机。老君摘下一片焦叶，在掌心轻轻一吹。
叶子恢复翠绿，叶脉中竟有金火流动，关键在于节制。
红孩儿若有所思地摸向怀中金盾。
盾面不知何时多了些藤蔓花纹，中央刻着：离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