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站在湖边,手指还搭在琴匣上。风从水面吹来,带着清晨的凉意。她没有动,只是望着远处的芦苇荡。
谢无涯站在她身侧,墨玉箫垂在指间。他也没说话,目光落在她脸上,又很快移开。
昨夜的事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口。裴珩走了,一句话没留,只把那块龙纹玉佩放在石桌上。他们都知道他来过,也都知道他不会再回来。
湖面忽然传来声音。
是孩子的歌声。
起初很轻,断断续续,像是试探。接着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整齐地唱起一支曲子——《无双》。
沈清鸢抬起了头。
那些孩子从岸边的小路上跑过来,有七八个,大的不过十岁,小的才五六岁。他们穿着粗布衣裳,脸蛋红扑扑的,一边拍手一边唱。歌声清亮,穿透晨雾,直直撞进人心。
“一剑破云开,孤影踏雪来……”
这是江湖人传唱的歌,讲的是一个侠客独自闯天涯的故事。原本苍凉悲壮,被孩子们用稚嫩的嗓音唱出来,却多了几分天真和希望。
谢无涯看着他们,嘴角微微松动。
沈清鸢低头打开琴匣,取出琴放在膝上。她的手指轻轻按上弦,试了试音,然后跟着歌声弹了起来。
第一个音落下时,谢无涯已经把箫贴到了唇边。
琴声低缓,箫音清越,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两条溪流汇入同一条河。孩子们听见音乐,唱得更起劲了,脚步也跟着节奏跳起来。
沈清鸢闭上眼,指尖顺着旋律滑动。她不需要想,也不需要刻意控制,琴音自然流淌。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这双手不只是为了杀伐或防身,而是真的能传递什么。
谢无涯的箫声始终贴着她的琴走。他不抢节拍,也不炫技,只是稳稳地托住每一个转折。两人从未合奏过这首曲子,可此刻竟像练过千百遍一样默契。
歌声越来越响。
整个镜湖都被声音填满。水面上泛起细碎的波纹,一圈圈向外扩散。岸边的柳枝轻轻晃动,几片叶子飘落下来,掉进水里。
沈清鸢睁开眼,看见湖中倒影。
她的影子和谢无涯的靠得很近,肩膀几乎挨着。风吹起她的发丝,扫过他的袖口。他们在水中看起来像一个人。
她没动,也没有避开。
这时,她眼角余光瞥见远处树下有个身影。
裴珩站着,背对着他们,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他站了一会儿,抬起手,将那物轻轻放在石凳上,转身离开。
沈清鸢看清了,是他一直戴着的那块龙纹玉佩。
她没叫他,也没追上去。
谢无涯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冷笑了一声:“他还来?”
沈清鸢摇头:“他不是来争的。”
“那是来做什么?”
“他是来放下的。”她说,“就像你昨晚烧掉婚书一样。”
谢无涯沉默片刻,低声说:“我不一样。我是要你。”
“我知道。”她看着湖面,“你也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她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一段尾音悠悠散开。孩子们的歌声正好到了最后一句:“此心归处即无双。”
最后一个字落下,四周突然安静。
连风都停了。
沈清鸢的手指停在弦上,没有收回。谢无涯的箫也垂了下来。
孩子们围在湖边,喘着气,脸上全是笑。最小的那个仰头问:“姐姐,我们唱得好吗?”
沈清鸢笑了:“很好。”
孩子蹦起来,拉着旁边人的手转圈。其他人也闹作一团,有的跳进浅水踩水花,有的趴在地上找石子打漂。
谢无涯看着他们,忽然说:“这些孩子,是谁带来的?”
“没人带。”她说,“他们是听雨阁附近村子里的,每天早上都会来这边放牛割草。昨天夜里,他们看见我们在这里说话,听见了《无双》的调子。”
“所以今早自己就唱起来了?”
“嗯。”她点头,“他们不懂什么权谋生死,也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他们只知道这首歌好听,就想学。”
谢无涯看着她:“你觉得,他们会记得今天吗?”
“也许不会。”她说,“但他们现在记得就够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手轻轻放在她肩上。
她没有躲,也没有回应,只是继续看着湖面。
阳光照下来,水中的倒影比刚才更清晰了。他们的影子依旧挨着,风吹不动,也分不开。
岸边泥土湿润,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两株并蒂莲悄悄探出水面。花瓣还是紧闭的,但已经能看出形状。它们长在旧根上,是去年枯萎后留下的种,今年春天自己冒出来的。
一个孩子跑过那里,不小心踩歪了一株,嘴里喊着“抓鱼啦”就冲向另一边。
沈清鸢看见了,却没有提醒。
谢无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皱眉:“被踩坏了。”
“不会。”她说,“根还在土里,明天就会重新立起来。”
他看着她,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
远处传来鸡鸣,村子的方向升起淡淡炊烟。孩子们玩累了,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回走。有人挥手喊“明天再来”,有人抱着肚子说“娘该喊吃饭了”。
最后一个孩子走出几步,又跑回来,把一根编好的草环放在石桌上,笑着说:“给姐姐戴!”
说完就蹦跳着跑了。
沈清鸢看着那根草环,绿油油的,编得歪歪扭扭。她伸手拿起来,轻轻放在琴匣边上。
谢无涯看着她:“你不戴?”
“以后再戴。”她说,“现在还不合适。”
他没问为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湖面彻底静了下来。
没有风,没有歌声,也没有脚步声。只有水波偶尔碰岸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沈清鸢的手指慢慢离开琴弦,指尖有些发麻。她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向谢无涯。
“你会一直这样陪我吗?”她问。
他看着她,眼神很静:“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改过。”
她点点头,没再说别的。
一只蜻蜓飞过湖面,点了一下水,又飞远了。
沈清鸢忽然觉得累了。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里某块一直绷着的东西终于松开了。她靠着石栏坐下,把琴收进匣子里。
谢无涯在她身边坐下,墨玉箫放在膝上。他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两人之间没有距离,也不需要言语。
湖里的倒影依然清晰。太阳升得更高了,照得水面发亮。那两株被踩过的并蒂莲,果然又挺直了些,叶片朝上伸展,像是在努力够到光。
沈清鸢看着它们,忽然说:“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好。”他说。
她闭上眼,靠在石栏上。阳光晒在脸上,暖暖的。
谢无涯侧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替她拂开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
那只蜻蜓又飞回来了,在他们头顶盘旋一圈,然后落向湖心。
沈清鸢的呼吸变得均匀。
谢无涯盯着湖面,忽然发现水中的倒影变了。
他们的影子不再是分开的两个人,而是一体的,肩并着肩,头靠着头,像一幅画。
他没动,也没有说话。
只是把手轻轻覆在她放在琴匣上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