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飞鸟掠过屋檐的影子刚落进窗纸,沈清鸢的手指已经搭上新琴弦。
她没有抬头。指尖轻压,一声短音在厅中荡开,像试水深浅。昨夜血迹已被抹去,但地板缝隙里还留着一丝铁锈气。她知道有人来了,脚步声未至,气息已近。
门被推开时,风带起烛火一晃。
裴珩站在门口,身后无人跟随。他手中抱着一具琴,通体乌金,木面缠丝,雕纹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接缝。他走到案前,将琴放下,动作很稳。
“这是西域古墓出土的宝琴。”他说,“据传能引人心底最深的念头。”
沈清鸢看着那琴,没碰。她用共鸣术探过去,琴身无杀意,却有一股熟悉的波动,像是从云家暗室里渗出来的那种阴冷。她抬眼,笑了笑:“殿下送这么重的礼,不怕我弹不出它的意思?”
裴珩站着没动。他右手小指缓缓转了下戒指,眼神没闪。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人影落在廊下。
谢无涯从暗处走出来,白衣沾尘,墨玉箫已滑入掌心。他看也没看裴珩,目光直接落在那具宝琴上,眉头微蹙。然后他开口,声音很淡:“你总喜欢用东西说话。”
裴珩终于侧头看他:“我说什么了?”
“你不说话,也有人替你说。”谢无涯冷笑,手指一扬,箫尖指向案上宝琴,“这琴上的纹路,绕来绕去,最后是个‘鸢’字。你是想让她记住你,还是想让别人知道她是你的人?”
空气一下子紧了。
沈清鸢没出声。她察觉到谢无涯的情绪在翻涌,不是单纯的怒,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是怕失去,又像是不甘心被人抢先一步。
裴珩依旧不动。他脸上戴着青铜傩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很静,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幕。
谢无涯不再多言。他将箫横于唇边,吹出一个音。
不是完整的曲,只是一个曲调,却带着极强的震荡之力。音波直冲裴珩而去,撞在傩面上发出嗡鸣。那面具微微颤动,裂开一道细纹。
裴珩没躲。
第二声再起,音浪更强。傩面又是一震,裂缝扩大。
第三声落下时,轰然碎裂!
碎片四溅,有几片擦过裴珩脸颊,留下浅痕。他站在原地,半张脸暴露在烛光下——眉形细长,鼻梁高挺,唇线薄而冷,竟与云容有七分相似。
沈清鸢呼吸一顿。
她立刻用共鸣术探向那张脸后的气息。心跳紊乱,不像是裴珩自己的情绪,倒像是另一个人强行压抑的怨念藏在里面。她盯着他,声音压低:“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裴珩慢慢抬起手,抹去脸上血痕。他的眼神没变,依旧清明:“从她毒杀母妃那晚,我就知道,宫里有些脸,不是天生的。”
谢无涯的箫尖立刻指向他咽喉,声音冷得像冰:“所以你早就知道她混进了皇宫?那你身边还有多少个是她?”
裴珩没答。
他只是站着,右手小指继续转动戒指,一下,一下,节奏很慢。
沈清鸢看出他在忍。忍怒,也忍痛。她知道此刻只要谢无涯出手,哪怕只是一寸距离,都会引发连锁反应——裴珩若死在此地,朝廷必乱,北戎大军即刻南下,百姓首当其冲。
她十指同时按下琴弦。
《静渊》的第一段响起。音波如水流般铺开,渗入地面,顺着两人的鞋底传入经脉。这不是攻击,也不是防御,而是压制——用最温和的方式打断即将爆发的杀意。
谢无涯手腕一震,箫音断了一瞬。
沈清鸢看着他,语气很轻:“你杀了他,就正中她下怀。她要的不是一个活着的敌人,而是一个失控的疯子。”
谢无涯没动,但眼神松了一下。
她又转向裴珩:“你也一样。你以为藏得住这些事,就能护住局面?可你每一步都在把她想要的结果推得更近。”
她说完,左手仍在抚琴,右手忽然抬起,指尖轻轻点过箫孔。
一个音从她指间流出,与谢无涯的箫形成短暂合鸣。琴箫共振,像风穿过竹林,把两人之间堆积的戾气一点点吸走。
谢无涯终于垂下手。
箫尖离地三寸,停在那里。
裴珩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神情缓了些。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半片傩面,低声说:“我不是不信你们。我只是不能冒险。一旦暴露我知道她是谁,她就会换一张脸,再换一张,直到没人能认出来。”
沈清鸢看着他,忽然明白过来。
他不是在演戏,而是一直活在一个随时会被替换的世界里。每一次靠近,都可能是陷阱;每一个信任,都可能变成刀。
她没说话,只是重新将手指放回琴弦。
这次弹的是《归途》,一段很短的调子,没有起伏,也没有终点。她的共鸣术悄悄探出,这一次不是查杀意,而是查伤——她发现裴珩的心跳深处藏着一道旧损,像是多年积压的郁结,从未散过。
谢无涯背过身,望向庭院。
枯荷残叶立在池中,风吹不动。他握着箫的手指泛白,但终究没有再抬起来。
三人谁都没动。
外面天色渐亮,晨光斜照进来,落在那具西域宝琴上。琴身的暗纹在光线下清晰可见——龙尾盘绕处,果然藏着一个极细的“鸢”字,像是刻进去很久了。
沈清鸢停下琴音。
她伸手摸向自己那张旧琴,第三弦的裂痕还在。她记得昨夜那一声短促的响,像是预兆。现在她知道,有些裂痕一开始就不在琴上,而在人心里。
她抬起头,看向裴珩:“你要我信你,可以。但我要知道,除了这张脸,你还瞒了什么。”
裴珩看着她,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我知道云容在军中安插了三十六名替身。她们分布在七大军营,随时可以顶替将领。但我不能动她们——因为其中有些人,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假的。”
谢无涯猛地回头:“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因为我见过其中一个醒来的样子。”裴珩声音低下去,“她在临死前抓住我的手,问我:‘我到底是谁?’”
厅内一片静。
沈清鸢盯着他,忽然觉得这局棋比她想的还要深。云容不只是要权,她是要把所有人都变成她的影子,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案前,伸手抚过那具西域宝琴。
“这琴,你从哪里得来的?”
“西疆驿站,一名商人临死前交给我的。”裴珩说,“他说,这是云家祖上传下的东西,只有真正听懂琴音的人,才能让它发声。”
沈清鸢指尖一顿。
她立刻用共鸣术探入琴体内部。这一次,她捕捉到一丝极微弱的信号——不是情绪,而是一段被压缩的音律,像是某种密码,藏在木纹深处。
她抬头:“这里面有暗语。”
裴珩点头:“我试过十七种调式,只解出四个字——‘月出东山’。”
谢无涯忽然冷笑:“好巧。云家老宅后山,就叫东山。”
空气再次凝住。
三人彼此对视,谁都没再说话。
就在这时,沈清鸢的琴突然发出一声轻响。
不是她弹的。是第三弦自己震了一下,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她低头看去,发现那道裂痕边缘,有一点极细的金粉正在缓缓渗出,像是从琴腹内部浮上来。
她伸手去碰。
指尖刚触到那点金粉,外面传来一声闷雷。
雨开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