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将那片黑色羽毛夹进账册里,起身时指尖碰到了琴弦。细弦边缘的裂痕还在,她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嗡鸣。
她转身走出静室,守卫低头行礼。院中灯火未熄,巡逻的人影来回走动。她在台阶前停了顿,问:“地牢封好了?”
“回阁主,三面铁栅已落锁,火油槽也点上了。”
“带路。”
谢无涯已经在地牢入口等她。他站在石阶下,墨玉箫垂在腰侧,看见她来了,只点了点头。两人并肩往下走,脚步声在石壁间回荡。
二爷被绑在刑架上,头歪向一边,嘴角有干涸的血迹。他左肩的衣服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底下深褐色的刺青。谢无涯走近,用箫尖挑起那块皮肉,看清了纹样——一头狼首,双目朝天,獠牙外露。
“北戎死士的标记。”他说。
沈清鸢没说话。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放入口中。这是苏眠留下的护心丹,每次动用共鸣术前都要服下。她走到二爷面前,伸手探他鼻息。气息微弱,脉搏断续,人已经快不行了。
“他还能撑多久?”
谢无涯搭指按在他腕上,“半炷香。”
“够了。”
她坐到随从搬来的木凳上,将随身携带的小琴放在膝上。琴身不大,通体乌黑,是听雨阁特制的问心琴。她调了调弦,手指轻拨,一串低音响起,如水滴入潭。
《安魂》曲的第一段缓缓流出。
琴声不响,却沉。它贴着地面蔓延,钻进角落的缝隙,缠上墙上的铁链。二爷的身体微微抽动了一下,眼皮颤了颤。
谢无涯抽出墨玉箫,横在唇边。他没有吹奏完整的曲子,只是以单音配合,每隔七拍加一个长音,压住地牢里的阴冷之气。这是防死者神识溃散太快,也是防止有人在外用音律干扰。
沈清鸢闭眼,共鸣术悄然展开。
她的意识顺着琴音探出,像一根丝线,慢慢靠近二爷残存的心绪。起初是一片混沌,全是痛感和血腥味。她稳住呼吸,继续深入。
突然,画面闪现。
一间密室,烛光昏暗。云容站在桌前,手中拿着一卷羊皮纸。她穿着暗红长裙,袖口绣着云纹。她把东西塞进一个人怀里,声音很轻:“待裴珩登基,杀了他。”
那人接过,低头应是。
镜头一晃,沈清鸢看清了他的脸——正是眼前的二爷。
她再往前探,想听下一句,可记忆到这里就断了。只剩下一个字的余音,在脑海里来回撞击:乱。
她睁开眼,额角已有汗珠滑落。
谢无涯看了她一眼:“看到了?”
她点头,低声说:“云容要裴珩登基,然后杀他。新帝刚立便暴毙,天下必乱。她就可以以平乱之名掌权。”
谢无涯眉心一紧:“她不是帮裴珩夺位,是在养一个替死鬼。”
“对。她等了二十年,就是为了这一天。裴珩越强,登基越顺,对她越有利。”
“可她已经死了。”
“但她布的局还在。”
两人沉默片刻。地牢里只剩下二爷艰难的喘息声。
忽然,他的喉咙里滚出一个字:“……云……”
沈清鸢立刻俯身:“你说什么?”
二爷的眼皮动了动,终于睁开一条缝。他的目光浑浊,却带着一股狠劲。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云容……二十年前……就和北戎……私通……她要的是……”
话没说完,他猛地咳出一口黑血,脖子一僵,头垂了下去。
沈清鸢伸手探他颈侧,脉搏已绝。
谢无涯伸手探他鼻息,确认死后,才收回手。他用箫尖再次挑开二爷左肩的衣服,仔细查看那个刺青。边缘泛黑,皮肉有轻微凹陷,显然是用特殊手法烙下的。
“北戎秘印,活不过三天。”他说,“他能撑到现在,是因为体内被人种了延命蛊。”
沈清鸢站起身,把琴收进匣子里。“难怪他昨夜敢来袭击。他知道活不久了,所以拼死也要完成任务。”
“任务是什么?”
“送消息出去。”
“他已经说了。”
“不,他说的不是给我们听的。”她摇头,“他是故意让我们抓住,故意留到最后才吐真言。这是云容教他们的法子——死前喊出关键句,让敌人以为掌握了真相,实则掩盖更大的图谋。”
谢无涯皱眉:“你是说,他在骗我们?”
“不是骗,是误导。云容要我们相信她是冲着皇位去的,可她真正想要的,可能不止这些。”
她转身往台阶走,脚步比来时快了几分。谢无涯跟上。
回到主厅,她立刻命人取来云家三十七条商路的账册副本。纸页摊开在案上,她一手翻页,一手用朱笔勾画。谢无涯站在旁边,看着她圈出三条路线。
“这三条,每月都有大批粮草运往北境,但名义上是丝绸和茶叶交易。”
“批文是谁签的?”
“礼部。”
她又从袖中取出一块布片,是苏眠临终前交给她的。半截衣角,边缘烧焦,火漆印留在一角。她把它按在账册某一页上,纹路完全吻合。
“同一批文书用的印泥。”
谢无涯盯着那枚印记看了许久:“礼部尚书曾为云容请封一品诰命。”
“所以他不是同谋,是明面上的靶子。云容让他做事,就是为了让别人查到他。一旦事发,他就是第一个被砍的人。”
“那真正的内鬼是谁?”
“管诏书、管祭祀、管兵符的人。”她放下笔,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水早就凉了,她也不在意。“云容擅长借刀杀人。她不会亲自拉拢谁,而是让对方自己跳进坑里。”
谢无涯走到窗边,望向外面的湖面。月光落在水上,映出一片银白。他忽然说:“你打算告诉裴珩吗?”
“现在不行。他正在争储的关键时候,若知道连自己的登基都是算计,可能会失控。”
“可他必须知道。”
“会的。但不是现在。我要先找出还有谁在替云容办事。她死了,但她的命令还在传。”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的舆图前。那是大胤全境图,上面插着数十面小旗。她指着北境三州:“这里的守将,最近有没有换人?”
“上个月换了两个。”
“查他们上任前,有没有经过太常寺祭告仪式。”
“为什么是太常寺?”
“因为只有在那里,才能拿到‘天命所归’的说法。云容需要让人相信,某些人天生该死,某些人天生该活。”
谢无涯看着她,忽然明白过来:“她不只是要权力,她要的是‘正统’。”
“对。她要把整个朝廷的合法性都染成她的颜色。等到那一天,就算没人动手,百官也会跪着请她摄政。”
屋内安静下来。
良久,谢无涯开口:“接下来怎么做?”
“放出风声,就说我在找能开启天机卷的人。用这个当饵,看谁会咬钩。”
“危险。”
“我知道。但这是最快的办法。”
她走回案前,重新翻开账册。手指停在兵部侍郎的名字上。这个人三年前曾主持过一次边军调度,那次调动后,北戎多了一条安全通道。
她用朱笔圈住这个名字。
门外传来脚步声,弟子低声禀报:“二爷的尸体已经送去焚化,骨灰会装坛封存。”
“好。”
“阁主,还有一事。今早有人在湖边发现一只死鸟,翅膀上有同样的狼头标记。”
沈清鸢抬头:“在哪里?”
“东岸柳林。”
她站起身,抓起披风就要走。
谢无涯拦住她:“你刚用了共鸣术,不能受寒。”
“那只鸟不是偶然死的。它是信使。有人用它传递消息,就像昨晚屋顶上的人留下羽毛一样。”
“我去查。”
“不行。你得盯着城外那条路。如果真有人接应二爷的任务,一定会从南谷方向来。”
谢无涯盯着她看了几秒,最终点头:“我派两队人,一明一暗。”
“好。”
她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三长两短,是听雨阁内部联络的暗号。她知道外面有人在等,也在看。
她翻开账册最后一页,写下三个名字:
礼部尚书
太常卿
兵部侍郎
然后,她把笔尖重重一顿,在三人名字下方划了一道红线。
窗外,一阵风吹过,吹动了案上的纸页。其中一张飘了下来,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捡起。
纸上写着一行小字:**登基大典定于冬至日,钦天监已报吉时。**
她的手指收紧,纸张被捏出一道折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