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把母亲安顿在密室后,独自走了出来。
她没点灯,也没唤人。夜风穿过回廊,吹起她的衣角。她径直走向庭院东侧的那棵老合欢树,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踩得稳。
树干上有一道深痕,是箭矢钉入又拔出的痕迹。她记得墨九倒在这里时,傩面碎裂,黑绸滑落,左眼空洞无光。他最后的手指指向这棵树下。
她蹲下身,用手拨开落叶和浮土。指尖触到硬物,便慢慢挖了下去。泥土松动,一只乌木锦盒露了出来。盒子不大,表面刻着细密纹路,像是音律的节拍。
她打开盒盖。
里面整整齐齐排着百根断弦,每一根都用丝线编号,缠绕在小竹片上。最上面压着一块瓷片,青灰色,边缘锋利,釉面绘有残缺的龙纹。
她认得这种纹样。小时候在沈家密阁翻过前朝器物图录,这类瓷器只供皇室使用。
她将瓷片取出,放在掌心。凉意从指尖蔓延上来。
她盘膝坐下,把琴摆在腿上。取一根备用弦,轻轻缠住瓷片两端。十指搭上琴弦,先奏《静水流深》。这是她平复心绪时常弹的曲子。
音波缓缓扩散,她闭着眼,呼吸渐稳。
等心跳与琴音同步,她改奏《追思》。这是能引动记忆共鸣的曲调,也是她第一次在密阁中觉醒“共鸣术”时所用的旋律。
第一个音落下,瓷片微微震动。
第二个音起,她的太阳穴开始发胀。
第三个音接上时,画面突然浮现——
一间昏暗宫室,烛火摇曳。一个女子躺在床上,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她一只手紧紧抓着一名戴青铜傩面的男人,另一只手握着半块玉佩和这块瓷片。
那是裴珩母妃。
她声音极弱:“快……送去江南……找沈家女……她是唯一能破局的人……大胤将倾,唯有她能止戈……”
男人点头,接过东西。画面戛然而止。
琴弦嗡鸣一声,她耳角渗出血丝。
她睁开眼,手指微颤,把瓷片收回盒中。断弦还在琴面上缠着,她没有解开。
这时,脚步声从回廊传来。
她抬头,看见裴珩站在三步之外。他穿着玄色劲装,左眉骨上的疤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右手小指戴着那枚玄铁戒,正缓慢转动。
他走过来,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锦盒上。
“这就是墨九留下的?”他问。
她没答,只是把琴往身后挪了半寸。
他伸手拿过瓷片。就在指尖触碰到的一瞬,他腰间的半块龙纹玉佩忽然泛起蓝光,与瓷片上的纹路呼应。
她立刻抬手,一根琴弦从袖中滑出,绷直如刃,抵在他咽喉。
“你早就知道它会发光。”她说。
他站着没动,眼神变了。“所以你也看到了?我母妃说‘破局之人’是沈家女。”
“不是你。”她盯着他,“她说的是我。”
他低笑一声,玄铁戒转了三圈,停住。
“若我是余孽,何必让你活着见到今天?”
“那你为何现在才来?”她声音冷下来,“墨九死的时候你在哪?他在墙上撑了多久?你有没有想过,他拼死要传的东西,根本不是给你看的?”
他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去碰她耳角的血迹。
她偏头避开。
“这瓷片是我母妃临终前托付的。”他说,“她信的人是你,不是我。可她也说过,只有我能引你入局。”
“什么局?”
“天机卷真正的开启方式,需要两个人。”他看着她,“一个是沈家血脉,一个是前朝遗物。你弹琴能引人心动,是因为《心弦谱》本就是前朝禁术。而我的玉佩,是钥匙。”
她冷笑:“你说你是皇子,却拿着前朝信物。你说你要护大胤,却藏了二十年的秘密。现在告诉我,我和你,到底谁才是那个被利用的棋子?”
他没说话,只是把瓷片放回盒中,轻轻合上盖子。
“墨九替我守了这个秘密太久。”他低声说,“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告诉殿下……我忠的是大胤’。可他知道,真正能救这个天下的人,不在宫里,也不在江湖。”
她盯着他,琴弦仍绷在颈侧。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
“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完剩下的路。”他看着她,“不是主仆,不是盟友,也不是敌人。是共同承担结局的人。”
她没松手。
远处传来打更声,四更将尽。
她终于开口:“你母妃让我破局。可她没说,破的是谁的局。”
他呼吸一顿。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要护的江山,正是毁掉我母亲的凶手呢?”她看着他,“你还觉得我能和你并肩吗?”
他伸出手,这次没有碰她,而是拿起那个乌木锦盒,放在她膝上。
“那就由你来决定。”他说,“什么时候开,怎么开,和谁开。”
她低头看着盒面,手指慢慢松开琴弦。
他转身要走。
“等等。”她叫住他。
他停下。
“墨九收集的这些断弦……为什么?”
他回头,看了眼盒子里的编号竹片。
“因为你每次弹断一根弦,他都会捡起来。”他说,“他说,那是你活过的证据。”
她怔住。
他没再说话,身影走入回廊深处。
她一个人坐在树下,打开锦盒,抽出第一根断弦。丝线上写着“七月初三,子时,琴断于听雨阁西窗”。
那是她十三岁那年,识破马匪埋伏的那一夜。
她一根根翻看。有的写时间地点,有的只写原因。其中一根写着“十五岁及笄礼,云家使臣持毒匕”。
她停住。
突然想起母亲昏迷前说的话——“别信那个盒子。”
她抬头望向夜空,月亮被云遮住一半。
她把盒盖重新合上,手指按在漆面,久久未动。
一滴血从她耳角滑落,砸在盒角,裂开一小片暗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