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浮着薄雾,天光未亮透。
沈清鸢坐在马车里,手指按在琴匣边缘。她刚从北林回来,鞋底还沾着湿泥。袖中的布条贴着皮肤,已经凉了。她没回听雨阁,直接让车夫调头往码头去。
裴珩要走。
这个消息是半个时辰前传来的,说是朝廷急令,三皇子需即刻返京。但她知道不是这么简单。昨夜她在土地庙外听见的铁链声,今早在城南药庐附近又出现了两次。云家的人在动,动作比以往快。
她必须赶在他登船前见他一面。
马车停在码头外五十步,她掀帘下车。江风迎面吹来,带着水腥气。远处那艘商船已升起帆,跳板还连着岸,几个挑夫正往船上搬箱子。
她看见裴珩站在船头。
他穿着玄色劲装,银鳞软甲扣得严实,腰间佩剑未出鞘。晨光落在他左眉骨那道疤上,颜色浅淡。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这边,等她走近。
“你来了。”他说。
她点头,走到跳板尽头。两人之间隔着几步距离,够近能看清对方眼底的情绪,又够远不会被旁人误认为私会。
“我带了东西给你。”她说。
她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双龙盘绕,纹路细密,是沈家旧物。这不是原来的那一半,而是她连夜重制过的。两面嵌合,触碰时会弹出薄刃,上面刻了字。
裴珩伸手接过,指尖擦过她掌心。他低头看玉,轻轻一叩手中另一块残玉。两佩相碰,发出清脆一声响。
“叮。”
一道寒光自玉缝中弹出,极短,随即收回。他眼神微变,迅速将玉佩藏入袖中,低头扫了一眼。
片刻后,他抬头看她。
“青州遇伏?”他低声问。
她没回答,只说:“七日口粮,走山道。墨九会在第三日傍晚接应你。”
裴珩盯着她看了几息。他的右手小指动了一下,转了转那枚玄铁戒。戒指停住时,他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拉进怀里。
这一下太快,周围又有船工走动,旁人只当是临别不舍。他的手臂有力,却不紧,刚好挡住她半边身子。
他在她耳边开口,声音压得很低:“若我回不来,玉佩里的兵法够你破云家阵。”
她呼吸一顿。
这句话不该现在说。他也不该把话说得这么直。但他说了,语气平静,像在交代一件寻常事。
她没动,也没推开。
她听见他心跳稳,呼吸匀,像是真的准备好了最坏的结果。
他松开她,退后一步,转身踏上跳板。木板在他脚下发出轻微响声。船夫砍断缆绳,船开始离岸。
她站在原地,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发麻。
江风吹起她的衣袖,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旧伤痕。那是去年冬天留下的,被毒针划过,现在已经不疼了。
她抬起手,轻轻拨了一下琴弦。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这是《平沙落雁》的尾调,短促,不完整,只有一句。
这是给墨九的信号。
船越漂越远,裴珩一直站在船尾,没有回头。他的手搭在胸前,按着那块玉佩,站得很直。
她看见对岸柳林深处有动静。
三个人影藏在树后,穿的是普通百姓衣服,但袖口翻起时,露出一截暗红绣线。云纹图案,细得几乎看不见。
他们没靠近,也没出手,只是站着,盯着船的方向。
她不动声色,把琴匣抱紧了些。
这时,一辆马车驶到她身后停下。车帘拉开,婢女探头出来:“小姐,府里来人说,父亲让您回去一趟。”
她点头,转身走向马车。
上车前,她最后看了一眼江面。
船已变成远处一个小点,快要消失在雾里。岸边空荡,只剩跳板孤零零地晃着。
她坐进车厢,关上帘子。
车内有茶香。青瓷斗笠盏放在小案上,茶还是热的。她端起来喝了一口,味道清淡,带点苦。
她把玉律管从腰间取下,放在腿上。手指无意识摩挲管身。
脑子里在想裴珩最后那句话。
“若我回不来……”
他不是那种会说遗言的人。他说这话,是因为他知道危险不止在青州。朝廷那边也有问题,否则不会在这个时候召他回去。
她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目光落在袖子里那块染血布条上。她还没解开看过全貌。现在也不能看。
她把布条重新塞进暗袋,靠在车壁上。
马车开始移动。
走了约莫一盏茶时间,车外传来换道的声音。车夫吆喝了一声,拐上了另一条路。
她掀起一角帘子往外看。
这条路通向城东,不是回听雨阁的方向。
她放下帘子,手按在琴匣上。
“怎么不走老路?”她问。
车夫在外面答:“前面塌方了,堵死了,只能绕行。”
她没说话。
这地方她熟,昨天还好好的,没有塌方。而且这条路偏,两边都是荒地,少有人走。
她慢慢解开琴匣扣子,手指滑到第二根弦。
车子继续前行,轮子碾过碎石,发出咯吱声。
忽然,车外传来一声闷响。
像是重物落地。
她立刻抬头,手已按在弦上。
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
一个男人站在那里,脸上有刀疤,手里提着一把短斧。他身后还有两个,都拿着兵器。
“沈小姐,”刀疤脸说,“借个道。”
她看着他,手指轻轻一拨。
音起。
短促,尖锐,直刺耳膜。
刀疤脸脸色一变,手猛地捂住耳朵。他身后一人直接跪倒,嘴里流出鼻血。另一个踉跄后退,撞在车轮上。
她没停。
第二音接上,频率更高。三人同时颤抖,脚步不稳,像是体内有什么被震开了。
她掀帘而出,跃下马车,琴匣背在身后。
四野空旷,风刮得紧。
她站在车前,看着三人挣扎起身。
“谁派你们来的?”她问。
刀疤脸咬牙,举起斧头冲过来。
她抬手,第三音落下。
这一次,那人冲到一半突然停下,双手抱住头,发出嘶吼。他的眼睛充血,嘴角流出血沫,斧头掉在地上。
剩下两人还想动,但她已经转向他们。
第四音未出,远处传来马蹄声。
她回头。
一匹黑马从官道方向疾驰而来,骑手穿黑衣,戴青铜傩面,背上交叉挂着双链流星锤。
是墨九。
他没有减速,直接冲进人群。锤链甩出,砸中一人肩膀,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另一人拔刀反击,他翻身下马,一锤扫过对方膝盖,人直接跪倒。
战斗很快结束。
墨九收起武器,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递上一封信。
她接过信,打开。
里面只有四个字:**云容设宴**。
日期是明日午时。
她看完信,折好放进袖中。
墨九起身,牵来另一匹马。他指了指京城方向,又指了指她,意思是他会护送裴珩一段路。
她点头。
他翻身上马,没有多留,转身离去。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官道尽头。
然后她走回马车,捡起那把短斧。
斧刃上有刻痕,不是普通工匠的手法。她认得这种纹路。
三年前,在青州城外,她见过同样的标记。那是云家死士用的武器。
她把斧头扔进路边草丛。
回到车上,她重新坐下,端起茶杯。
茶凉了。
她没喝,只是把杯子握在手里,感受那点余温。
车夫换了人,新的车夫沉默寡言,赶车很稳。
马车重新启动,朝着听雨阁方向行驶。
她靠在车壁上,闭眼休息。
但脑子没停。
她在想明天的宴会。
也在想裴珩走之前说的话。
更在想那块布条上,会不会藏着谢无涯留下的线索。
马车穿过城门时,她睁开眼。
守城士兵例行检查,看到是沈家的车,挥手放行。
她透过帘子缝隙往外看。
街角有个卖糖糕的老妇,篮子里放着几串红果。她身边站着个小女孩,穿着粗布衣,手里拿着一朵干枯的花。
那花不对称,左边多一片花瓣。
她瞳孔一缩。
手指猛地掐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