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诏狱,地下三层。
这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千万年,浓重得几乎能攥出水来。那是血液干涸后的铁锈味、伤口腐烂的恶臭、霉菌疯狂滋生的腥气,以及绝望本身发酵后形成的、令人作呕的混合体。墙壁上遍布着深褐色的、层层叠叠的喷溅状痕迹,不知是哪些倒霉鬼留下的最后印记。粗如儿臂的铁栅栏在壁灯摇曳的火光下,投射出扭曲狰狞的影子,如同地狱的栅栏。
李坤被单独关押在最深处的一间“特等”牢房。这里并非优待,而是意味着更严密的看守和更“周到”的“伺候”。他身上的官服早已被剥去,换上了粗糙肮脏的囚衣,沉重的铁镣锁住了他的手脚,稍微一动便发出哗啦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格外刺耳。他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背靠着湿滑的墙壁,肥胖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而不住地颤抖。昔日油光满面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嘴里反复无意识地念叨着“张大人”、“救命”之类的词语。
沈砚没有穿飞鱼服,依旧是一身朴素的杂役衣服,但腰间悬挂的那块临时授予的、允许他参与审讯的铜牌,却赋予了他此刻踏入此地的权力。他没有带任何刑具,甚至没有带记录口供的书吏。他只身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粗陶水碗,里面是清澈的、在李坤眼中堪比琼浆玉液的凉水。
“吱呀——”沉重的铁门被推开,声音在幽深的通道里传出老远。
李坤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抬起惊恐的眼睛看向门口。当他看到进来的是沈砚时,那惊恐瞬间化为了滔天的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底层人背叛和羞辱的疯狂。
“是你!沈砚!你这狗杂种!你不得好死!”李坤挣扎着想扑上来,但沉重的镣铐限制了他的行动,他只来得及向前踉跄半步,便狼狈地摔倒在地,镣铐撞击地面,发出巨大的噪音。
沈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一条在岸上垂死挣扎的鱼。他没有理会李坤的咒骂,缓缓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将手中的水碗放在地上,推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李坤看着那碗清水,喉咙剧烈地滚动着,干渴如同火焰灼烧着他的喉咙和理智。但他强忍着,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沈砚,嘶吼道:“假惺惺!收起你这套!别以为一碗水就能让本官屈服!等张大人知道,你们统统都要给本官陪葬!”
沈砚依旧沉默,他从怀中不疾不徐地取出两样东西。一样是那块刻着“陈”字、边缘带着暗褐色斑点的玉佩。另一样,是那张从户部存档房取得的、写着“王虎(吏部尚书侄)收银二百两,代转吏部”的纸条原件。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这两样东西,并排放在了那碗清水的旁边。
跳跃的灯火下,玉佩温润的光泽与纸张冰冷的质感形成诡异对比。那“陈”字如同冤魂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坤;而那“王虎”和“吏部”字样,则像两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了李坤最脆弱的心防上。
李坤的咒骂声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被那两样东西死死吸住,瞳孔骤然收缩,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他看到玉佩,仿佛看到了西街口那个被他纵容王虎砸死的、卑微如草芥的乞丐临死前的眼神;他看到那张纸条,则仿佛看到了自己通过王虎,将大把银子送入吏部,以期攀上高枝、飞黄腾达的过往。贪婪与恐惧,罪恶与绝望,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李主事,”沈砚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在这阴森的牢房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洞穿人心的力量,“王虎当街杀人,物证(玉佩)在此,苦主(陈大妻子)的证词也已画押。你与他往来密切,多次共同出入赌场青楼,甚至替他支付巨额开销,这纸条便是明证。你说,若是陛下和朝堂诸公知道,一个户部主事,不仅贪墨军饷,还与当街行凶的恶霸沉瀣一气,你口中的张大人,是会救你,还是会……急着与你撇清关系,甚至……让你永远闭嘴?”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打在李坤的心上。他没有提吏部尚书可能直接指使,而是将焦点集中在李坤与王虎的勾结上,这更符合目前暴露出来的证据链,也更能击中李坤的软肋——他只是一个可以被随时抛弃的棋子。
“你……你胡说!张大人他……他不会……”李坤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色厉内荏。沈砚的话,精准地戳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官场沉浮多年,他太清楚那些大人物的手段了。有用时是心腹,无用或构成威胁时,就是必须清除的隐患。
“他不会吗?”沈砚轻轻拿起那张纸条,在李坤眼前晃了晃,“这上面写的是‘代转吏部’。你说,如果我们将此物公之于众,天下人会怎么想?陛下会怎么想?张大人为了自保,会怎么做?是保你这个已经证据确凿、还与命案牵扯不清的下属,还是……丢车保帅,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你,还有那个已成众矢之的的侄子王虎身上?”
“不……不是这样的……是王虎……是张记他们……”李坤的心理防线在迅速崩塌,冷汗如同溪流般从他额头滚落,浸湿了脏污的囚衣。他眼神涣散,双手无意识地死死攥着冰冷的镣铐,指节发白。
沈砚不再逼迫,他重新将那碗水往李坤面前推了推,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李主事,喝口水吧。有时候,死扛着,并不能换来生路,反而会连累家人。你若肯如实招供,将如何与王虎、张记勾结,贪墨军饷、行贿上官的经过一一说明,或许……陆大人念在你悔过态度良好,还能在陛下面前,为你求情,保你家人无恙。”
“家人……”这两个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李坤。他想起了家中尚且年幼的儿女,想起了倚门盼他归家的老母……如果他被定为重罪,抄家流放,甚至满门抄斩……那画面让他不寒而栗。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沈砚,眼中充满了挣扎和哀求,最后,那点挣扎也化为了灰烬。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拿那两样要命的证据,而是端起了那碗清水,如同捧着救命稻草,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清凉的水流过喉咙,暂时压下了灼烧感,却压不住心底蔓延开来的无边寒意。
“我……我说……”李坤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哭腔和彻底的崩溃,“我都说……是王虎……是他牵线,让我在军粮和拨款上关照张记……所得好处,三成归我,三成归他,另外四成……由他打点吏部上下……具体的……具体的账目,都在……都在那本被烧了的账册里……”
他开始了断断续续的供述,虽然依旧竭力避开直接指认吏部尚书张文明,但将王虎如何索贿、如何充当保护伞、以及他与张记粮铺具体勾结的细节,一一吐露出来。这已经足够了。有了这份口供,王虎的罪名就跑不了了,而吏部尚书,也必将被拖入这场风暴的中心。
沈砚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心中却波澜起伏。他知道,李坤的招供,意味着案件取得了决定性的突破。他看了一眼牢房门外阴影处,那里,凌霜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到来,正对他微微点头,示意她会确保口供的安全和后续流程。
而就在李坤供述的间隙,沈砚敏锐地注意到,牢房外走廊尽头,一个负责看守的、面容陌生的瘦高个狱卒,似乎一直在侧耳倾听,眼神闪烁。当沈砚的目光扫过去时,那人立刻低下头,假装整理腰间的钥匙串。
沈砚心中冷笑,看来这诏狱之内,想要李坤闭嘴的人,远不止一个。他不动声色,只是将李坤的供词牢牢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