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凛冽,吹散了少许晨雾,却也使得山下那支车队的轮廓更加模糊,如同灰色画布上几滴缓慢移动的墨点。但那墨点散发出的、与血契产生冰冷共鸣的异常感,却在蒋瓛感知中越发清晰。
“车队……这个时候,这种地方……” 钟六趴在蒋瓛身边,压低声音,满是警惕与困惑。寻常商旅早已绝迹,溃兵流民更不可能有如此规整的车驾和护卫。
蒋瓛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眼睛,将全部心神沉入怀中血契,那团暗红星云随着他的意念,旋转速度悄然加快。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接收血契对远方同源的模糊感应,而是尝试主动将自身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触角,沿着那共鸣的轨迹,小心翼翼地逆向延伸、探查。
这过程远比引导能量疗伤或读取信息碎片更加耗费心神,也更具风险。他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被拉伸成一根极细极韧的丝线,穿越数里充满腐朽与恶意气息的空气,缓缓靠近那移动的冰冷源头。
视野(感知中的视野)逐渐清晰。他看到的不再是模糊的墨点,而是具体的形象:三辆外表普通、蒙着厚实青布的马车,拉车的马匹步伐稳健得不自然,眼珠浑浊,口鼻间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空气中凝结成淡灰色的霜雾。护卫约二十四人,皆着灰褐色劲装,外罩简陋皮甲,背负弓弩,腰挎刀剑。他们行进间沉默无声,步伐间距几乎一致,面容大多隐藏在遮阳的斗笠或风帽下,看不清表情,但整体透着一股死寂的整齐。
然而,在蒋瓛被血契强化、直指能量本质的感知中,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缠绕着极其淡薄、却根植于神魂深处的黑色丝线!这些丝线的源头,似乎就在中间那辆马车之中!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所有护卫,包括那些拉车的马匹,生命气息都异常“平直”,缺乏活物应有的情绪波动和气血活力,仿佛被某种力量强行统一、压制,甚至……部分替代了。
“傀儡……或者深度侵蚀者……” 蒋瓛心中警铃大作。这与“潜龙渊”巢穴中那些行尸和低等邪物不同,这些“人”还保持着基本的行动力和战斗力,但内核已被污染、控制。能做到这一点的,绝非普通邪物或信徒。
他强忍着精神力快速消耗带来的眩晕感和太阳穴的刺痛,将感知的“触角”更加凝聚,如同最细的针,尝试刺向中间那辆马车。
就在感知触及车厢壁的瞬间——
轰!
一股冰冷、暴戾、充满亵渎与诱惑意味的意念洪流,猛地从车厢内反冲出来!那意念中充斥着扭曲的低语、破碎的幻象(尸山血海、星辰坠落、古老祭祀)、以及一种高高在上、视万物为刍狗的冰冷傲慢!这意念的强度远超蒋瓛之前遭遇的任何邪物,甚至比“潜龙渊”核心处那只缝合怪物的精神冲击更加凝聚、更具“目的性”!
蒋瓛闷哼一声,眼前发黑,鼻端一热,竟渗出两缕鲜血!他立刻切断了感知连接,身形晃了晃,被钟六一把扶住。
“大人!您怎么了?” 钟六惊道。
“无妨……” 蒋瓛抬手擦去鼻血,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刀,“下面那队人……是‘它们’的爪牙,而且里面有‘硬茬子’。” 他回想起那意念洪流中一闪而过的、如同红宝石般冰冷燃烧的核心——那应该就是刘伯温和冯绩提到的“红晶”!持有者至少是高级信徒,甚至可能就是“引路人”或“祭司”级别!
“它们?” 钟六脸色一变,“是北疆那种……”
“类似,但更狡猾,更像‘人’。” 蒋瓛喘了口气,血契自动流转出一丝温和能量,缓解着他精神的疲惫与受到的冲击,“中间马车里,有能控制这些护卫的源头。我们这些人,现在绝不是对手。” 他看了一眼身后残破的石屋,里面是昏迷的玄玑子、重伤的王把总和疲惫不堪的残兵。硬拼,只有死路一条。
“那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发现我们?” 钟六紧张地看向山下。车队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前行,似乎并未察觉崖顶的窥探。
“暂时应该没有。” 蒋瓛摇头。刚才的意念反冲更像是某种被触动后的自动防御,而非主动侦查。对方似乎有明确的目的地,行色匆匆(虽然看起来不紧不慢),未必会留意这座不起眼的废弃屯堡。而且,鹰嘴岩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对方若没有十足把握或必要,也不会轻易攻打。
“让所有人保持绝对安静,熄灭任何可能暴露的光源,不得发出大声响。” 蒋瓛迅速下令,“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过去。”
命令被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残兵们立刻紧张起来,握紧武器,屏息凝神,蜷缩在掩体之后。整个鹰嘴岩堡,瞬间变得如同真正的死寂废墟。
蒋瓛重新伏低身体,用最谨慎的方式,以肉眼远远观察着车队的动向。他不敢再动用血契进行深度感知,那无异于在黑暗中点燃火把。
车队沿着官道,缓缓从鹰嘴岩所在的山区边缘驶过,方向确如蒋瓛之前感应,是东南偏南。它们并未停留,也没有朝山上看一眼,仿佛只是这片死寂大地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直到最后一辆马车的轮廓消失在远方的丘陵之后,蒋瓛才缓缓松了口气,但心中的沉重却丝毫未减。
那冰冷而强大的意念,那被精确控制的傀儡护卫,那明确的行进方向……无不指向一个事实:邪祟的势力,早已超出了一城一地的范畴,它们有组织、有目的、有高层次的力量核心,正在这片崩坏的土地上,有条不紊地推进着某个可怕的计划。
“东南方……南京?凤阳?” 蒋瓛默念着规划中提及的可能目标。冯绩的投诚(如果规划为真)和刚才感知到的红晶持有者,都将线索指向了那里。
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是留在这里等待李千户汇合,还是带着玄玑子和这些残兵,冒险前往东南方向,尝试联络可能存在的抵抗力量,并阻止信徒的下一个阴谋?
留在这里相对安全,但被动等待,北疆封印的倒计时却在滴答作响,玄玑子昏迷不醒,王把总伤势难愈,粮食药品告罄。而且,李千户能否如期汇合,也是未知数。
前往东南,则是主动踏入险地,前途未卜,强敌环伺。但或许能抢占先机,找到盟友,获得救治玄玑子的线索,甚至破坏敌人的关键布局。
风险与机遇,生存与责任,在他心中反复权衡。
他走回石屋,再次在玄玑子身旁坐下。看着道长灰败却平静的面容,感受着玉牌中传来的、与血契隐隐呼应的淡金微光,又想起刘伯温跨越百年的布局与那“薪炎相传”的隐喻。
个人的生死安危,在这席卷天地的浩劫面前,似乎已微不足道。
“钟六。” 蒋瓛忽然开口。
“卑职在。” 一直守在门口的钟六立刻应道。
“清点所有剩余粮秣药品,精确到每人每日最低消耗。” 蒋瓛的声音平静而坚定,“统计还能战斗的人员,检查武器状况。派两个最机灵、体力最好的兄弟,从现在的位置向东南方向,沿路小心侦查,主要寻找安全的路径、可能的补给点、以及……是否有其他成建制、未受侵蚀的军队或避难百姓的踪迹。不要远离,三十里内必须返回。”
钟六眼睛一亮:“大人,我们要离开这里?”
“此地不可久留。” 蒋瓛点头,“敌人已经出现,难保没有后续。我们也不能坐困愁城。东南方向,或许是破局的关键。但在行动前,必须尽可能了解情况,做好准备。”
“是!” 钟六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而去。对于这些在绝望中挣扎已久的残兵而言,明确的目标和行动,本身就是一剂强心针。
蒋瓛则再次将手轻轻按在玄玑子手中的玉牌上。这一次,他没有引动血契能量,只是静静感受着那淡金微光中蕴含的、属于“镇渊”一脉的坚韧与牺牲。
“道长,若你醒着,会如何抉择?” 他低声自语。
玉牌微光闪烁了一下,仿佛是对他问题的无声回应。昏迷中的玄玑子,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缓缓平复。
石屋外,天色完全放亮,但那光亮依旧苍白无力。山风呼啸,穿过残垣,仿佛无数亡魂的叹息。
鹰嘴岩上,短暂的安宁即将结束。一支疲惫却未放弃希望的微小队伍,即将在蒋瓛的带领下,离开这暂时的避风港,主动走向那迷雾重重、危机四伏的东南之地,去追寻那渺茫的“薪火”,直面那深不可测的“深渊”。
而他们并不知道,那支刚刚远去的车队中,中间马车里,一个面色苍白、眼神复杂的文官,正摩挲着怀中微微发热的红晶碎片,嘴角泛起一丝苦涩难明的弧度,低声喃喃:
“锦衣卫……蒋瓛……没想到,会在这里,捕捉到‘钥匙’的波动……‘影月’大人的计划,看来要提前了……凤阳……呵……”
他的声音,被车轮碾压荒草的窸窣声,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