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捷报与太子的死讯,如同冰与火的两极,几乎同时抵达金陵。
那封写着“镇龙桩成,黑祸暂平”的八百里加急,被随后那封染着蒋瓛血迹、字字泣血的太子讣告,彻底染成了灰白色。
皇宫,乾清宫。
朱元璋没有像得知朱允炆病危时那般狂暴,也没有如同听闻北疆异变时那般震怒。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孤峭的山崖。
他面前,摊开着两封军报。一封字迹工整,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另一封,字迹潦草颤抖,浸透着无边的绝望。
他没有流泪,甚至脸上都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那双曾经睥睨天下、洞悉人心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可怕,仿佛所有的光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了,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倒映着殿内摇曳的、如同鬼火般的烛光。
“标儿……”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的两个字轻若尘埃,却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的手,无意识地抚摸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龙首雕刻。这双手,曾经挥舞利剑,斩落无数强敌;曾经执掌朱笔,决定万千生死;也曾……轻轻抚摸过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的头顶。
他的标儿。
他寄予厚望的储君。
他亲手培养的、与他性情截然不同,却承载着他对于“仁政”最后一丝复杂期盼的儿子。
就这么……没了?
为了那座劳什子“镇龙桩”,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归墟之祸,为了这片他朱家打下来的江山……把他的标儿,赔了进去?
一股噬心蚀骨的悔恨,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是他……是他默许了标儿的北上!是他,在那本无字书册和“定渊”钥匙前,选择了妥协,将儿子送上了绝路!
如果……如果当时他坚决不准……
如果……如果他不是那么猜忌刘伯温,早些采取其他措施……
如果……
没有如果。
冰冷的现实,如同北疆的风雪,将他最后一丝属于“父亲”的柔软,彻底冻结、碾碎。
“陛下……”侍立在一旁的老太监,看着皇帝那死寂般的模样,颤抖着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太子殿下的灵柩……”
“传旨。”朱元璋猛地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般的冷硬,打断了他的话,“太子朱标,为国捐躯,功在社稷。追封……孝康皇帝,谥号‘懿文’。”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以帝王之礼,厚葬!命礼部、工部即刻操办,不得有误!”
老太监浑身一颤,以太子身份追封皇帝,这是莫大的哀荣!他连忙跪倒:“奴婢遵旨!”
“还有,”朱元璋的目光缓缓抬起,那空洞的眼神里,渐渐凝聚起一种比寒冰更刺骨、比铁石更坚硬的决绝,“北疆之事,玄玑子及其弟子,护驾不力,致使储君罹难,罪无可赦!待其返京,即刻下狱,听候发落!”
老太监头皮一麻,几乎瘫软在地。玄玑子刚刚立下大功,挽救了北疆局势,可如今……可他不敢有丝毫质疑,只能颤声应道:“是……是!”
“至于刘伯温……”朱元璋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最长的时间,他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刻骨的恨意,有迁怒的疯狂,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命运嘲弄的无力感。是他献的策!是他推荐的玄玑子!是他……间接害死了标儿!
杀了他!夷其三族!将他碎尸万段!
这个念头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奔腾。
可是……杀了刘伯温,允炆怎么办?那孩子依旧昏迷,太医署束手无策。北疆的归墟之眼只是被暂时封住,隐患仍在。满朝文武,还有谁能真正触及这超越常理的灾厄?
理智的残丝,如同蛛网,勉强拉扯着他几乎失控的杀意。
良久,他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带着血腥气:“……继续关着。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他没有说杀,也没有说不杀。只是将那份滔天的恨意与痛苦,强行压抑下去,化作更深的囚禁。
“奴婢明白!”老太监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生怕慢一步就会沾染上那令人窒息的无边煞气。
空荡荡的大殿内,再次只剩下朱元璋一人。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殿门口,推开那扇沉重的朱红大门。门外,金陵城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冬日阴霾之下,细碎的雪花夹杂着冷雨,无声飘落。
他抬头,望着那灰蒙蒙的、仿佛永远也不会再放晴的天空。
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世间至痛,莫过于此。
但他不能倒下去。
他是大明的皇帝,是这艘巨舰唯一的舵手。标儿死了,允炆危在旦夕,北疆隐患未除,朝堂暗流汹涌……无数的敌人,明的暗的,人的非人的,都在虎视眈眈。
他不能再依靠任何人,不能再信任任何人。
所有的柔软,所有的迟疑,都必须随着标儿的离去,一同埋葬。
从今往后,他只能是朱元璋,那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用铁腕和猜忌铸就帝国基业的洪武大帝!
他要用更冷的血,更硬的心,更残酷的手段,来守护这片他用尽一切、包括儿子的性命换来的江山!
孤独的身影,矗立在巍峨的宫门前,如同一座骤然拔地而起、隔绝了所有人间温情的……孤城。
雪,落在他的肩头,染白了他的发梢,他却浑然不觉。
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眼中,只剩下冰冷的、足以焚烧一切的意志。
这人间,于他而言,从此刻起,或许真的只剩下了孤家寡人,与那柄悬于众生头顶的……无情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