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大宁卫以北三百里。
昔日虽称荒漠,亦不乏稀疏耐旱的沙棘与起伏的沙丘,偶有商队驼铃叮当,打破天地间的寂寥。然而此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宛若鬼域的景象。
一个巨大的、边缘仍在滋滋冒着黑烟的焦黑坑洞,如同大地上溃烂的伤疤,狰狞地趴卧在荒漠中央。坑洞深处不见底,只有浓郁得化不开的、如同墨汁般的黑气源源不断地涌出,翻滚升腾,直冲晦暗的天际。这黑气并非寻常烟尘,它带着刺鼻的腥臭,所过之处,沙石仿佛被抽走了生命力,迅速变得灰败、酥脆,最终化为齑粉。
以焦坑为中心,方圆十数里已沦为死地。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那翻涌的黑气边缘,隐约可见一些扭曲移动的身影。它们曾是大明边军的健儿,此刻却面目全非,皮肤覆盖着诡异的黑色鳞甲或角质,眼眸赤红,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力大无穷,彼此厮杀,或疯狂地冲击着外围军队设立的薄弱防线。
箭矢射在他们身上,发出“叮叮”的脆响,难以穿透。刀剑劈砍,往往只能留下浅痕,反而激得它们更加狂躁。唯有重斧、狼牙棒等重兵器,才能勉强造成伤害,但面对这些不知疼痛为何物的怪物,明军的伤亡正在急剧增加。
临时搭建的指挥营寨内,大宁卫都指挥使李远,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此刻也是甲胄染血,眉头紧锁如同沟壑。他望着远处那不断扩大的黑气区域,以及防线处不断传来的惨叫与金铁交鸣之声,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将军!第三道防线快顶不住了!那些鬼东西越来越多,弟兄们……弟兄们死伤太惨重了!”一名副将踉跄着冲进来,头盔歪斜,脸上沾满黑灰与血污。
“顶不住也要顶!”李远低吼道,声音沙哑,“我们已经后撤了五十里!再退,背后就是百姓聚居的绿洲!朝廷的援军呢?!法师呢?!怎么还不到!”
“八百里加急早已发出,可……”副将面露绝望,“这等妖邪之事,朝廷……朝廷真会信吗?就算信了,又能派何人来?”
李远沉默,他何尝不知。这已非寻常战事,刀枪剑戟的作用有限。他抬头望向那如同魔神巨口般的焦坑,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这黑气,这些怪物,仿佛无穷无尽。
“报——!”又一斥候飞马而至,滚鞍下马,急声道:“将军,东南方向发现一队人马,约十余人,打着……打着杏黄旗,像是道门中人,为首的是个老道士,说要见将军!”
道门中人?!
李远精神猛地一振,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快请!不,我亲自去迎!”
营寨外,风雨兼程、满面风尘的玄玑子勒住马缰,他身后跟着十余位同样神色凝重的弟子。他们比朝廷的使者更早抵达北疆,一路所见,触目惊心。越是靠近这片区域,天地间的灵气就越是紊乱、稀薄,而那充斥其中的污秽死寂之气则愈发浓烈。
“好凶戾的蚀界之力……”玄玑子望着远处冲天的黑气,白眉紧蹙,眼中满是凝重。这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得多!归墟之眼的扩张速度,远超估计。
“前方可是玄玑子道长?”李远带着亲兵快步迎来,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贫道玄玑子,见过将军。”玄玑子翻身下马,打了个稽首,没有半句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将军,此地情况,贫道已略知一二。此非天灾,乃‘归墟之眼’现世,黑气蚀界,转化生灵。寻常军阵,难以抵御。”
李远见对方一语道破关键,心中更是信了几分,连忙道:“仙长所言极是!还请仙长施展神通,救将士们于水火,阻此黑祸蔓延!”
玄玑子却缓缓摇头,面色沉重:“将军,贫道亦非无所不能。此等规模之归墟裂隙,非一人之力可封。需布设大阵,借天地之力,方能暂时将其镇压。”
他目光扫过疲惫不堪、面带恐惧的军士,以及远处那令人绝望的黑雾,继续道:“当务之急,是立刻将防线后撤,避开黑气最盛之处,以免无谓伤亡。同时,请将军立刻征集以下物资:赤铜千斤,玄铁五百,百年桃木芯……还有,最纯净的朱砂与玉髓,越多越好!”
他报出的材料清单,有些是军中所备,有些则闻所未闻。李远听得头皮发麻,但还是咬牙道:“好!本将立刻派人去办!就算掘地三尺,也要给仙长凑齐!”
“此外,”玄玑子补充道,目光锐利地看向那焦坑,“请将军挑选敢死之士,随贫道弟子,趁黑气间歇涌动之时,靠近裂隙边缘,勘定地脉节点,以为布阵之基。此事……九死一生。”
李远身躯一震,看向玄玑子身后那些年轻而坚毅的面孔,重重点头:“我亲自带队!”
玄玑子深深看了这位老将一眼,不再多言。他抬头望向南方,心中默念:“伯温兄,你以性命换来的机会,老道我……定不负所托。只望陛下……莫要再自毁长城。”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行动,无异于行走在刀尖。朝廷的海捕文书恐怕早已传遍天下,他现身于此,是功是罪,皆在朱元璋一念之间。但,看着那不断吞噬生命的黑雾,他已别无选择。
“众弟子听令!”玄玑子拂尘一摆,声音清越,穿透了风沙与远处的厮杀声,“随我……勘定地脉,布阵封魔!”
十余道身影,迎着那翻涌的黑雾与腥风,义无反顾地向前行去。杏黄色的道袍在昏沉的天光下,成为这片绝望之地中,一抹微弱却顽强的亮色。
北疆的风,带着黑气的腥臭与金铁的血腥,呜咽着,预示着更惨烈的搏杀,即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展开。而远在南京深宫的帝王,以及天牢深处的那位孤臣,他们的命运,也早已与这片被黑雾笼罩的边陲,紧紧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