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北京城,积雪未融,又被新雪覆盖,一片银装素裹,却掩不住宫阙深处日益凝重的寒意。这寒意并非全然来自天气,更多是源自那九重宫阙核心,谨身殿内日益难测的帝王心绪。
朱元璋的身体在御医的精心调治下,看似一日好过一日,甚至能主持小型的朝会。但侍立在侧的刘伯温,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具逐渐恢复活力的躯壳里,某些东西已然不同。皇帝的目光,扫过丹陛下的臣工时,少了往日的锐利与明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阴鸷与恍惚。他依旧勤政,批阅奏章到深夜,但决策时常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多疑,对太子的请示,时而勉励,时而苛责,令人捉摸不定。
玉青龙碎了,那萦绕在他眉宇间的青黑之气也已消散,但一种更深沉、更隐晦的阴影,似乎盘踞在了他的心底。那被邪器放大过的猜忌、对权力的绝对掌控欲,并未随着邪器的毁灭而消失,反而如同浸骨的寒气,沉淀了下来。
这一日,小朝会散去,朱元璋独独留下了刘伯温。
谨身殿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暖融如春,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力。朱元璋没有坐在御案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久久不语。
刘伯温垂手侍立,心中警兆微生。他知道,这绝非寻常的君臣独处。
“伯温啊,”良久,朱元璋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久病的沙哑,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刘伯温躬身应答。
“分内之事……”朱元璋重复了一句,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探针,落在刘伯温身上,“朕听说,文华殿偏殿,近日寒气颇重?连带着左近的宫人,都觉着比别处冷上几分?”
刘伯温心中剧震,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回陛下,或许是因地龙铺设有些许偏差,加之冬日严寒,故有此感。臣已命人查验修缮。”
“是吗?”朱元璋不置可否,踱步回到御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桌面——那里原本摆放着玉青龙的位置。“朕还听说,沈括近日,似乎对那极寒之物,颇有兴趣?甚至……还弄出了些能与之共鸣的玩意儿?”
轰!
刘伯温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皇帝不仅知道偏殿异常,甚至连“共鸣仪”这等核心机密都已知晓?!是谁走漏了风声?是宫中无处不在的耳目,还是……文华殿内部?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知道此刻任何一丝迟疑或掩饰,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陛下明察秋毫。”刘伯温深深一揖,语气沉痛,“臣……有罪。墨羿为救驾,重伤濒死,药石罔效。臣不忍忠臣陨落,故行险招,借西山寒气与偶然所得之灵物碎屑,将其冰封,暂保一线生机。沈括所制‘共鸣仪’,亦是为此,希望能护住其神魂不昧。此事未及禀明陛下,擅作主张,臣罪该万死!”
他选择坦白大部分真相,只隐去了玄夷守护者与归墟裂隙的核心秘密,将动机完全归于“救护功臣”,姿态放到最低。
朱元璋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仿佛有暗流汹涌。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冰封……保住生机?”朱元璋缓缓重复,语气听不出喜怒,“伯温,你为了一个臣子,倒是用心良苦。”
他走到刘伯温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可知道,擅动宫禁,私藏异术,结交奇人,此乃为臣者之大忌?”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刘伯温心上。
“臣……知罪!”刘伯温伏地请罪,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砖。
“起来吧。”朱元璋的声音忽然缓和了些许,却更让人感到不安,“念在你一片忠心,也是为了救护功臣,此次,朕不予追究。”
刘伯温缓缓起身,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
“不过,”朱元璋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墨爱卿既已冰封,便让他好生‘静养’吧。文华殿乃处理政务之地,寒气过重,终非吉兆。沈括那些机巧之物,用于军国民生,朕乐见其成,但若再涉这些神神鬼鬼、虚无缥缈之事……”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臣,谨遵圣谕!”刘伯温再次躬身。
“去吧。”朱元璋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雪景,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寂,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退出谨身殿,凛冽的寒风吹来,刘伯温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唯有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皇帝知道了,而且态度暧昧不明。他默许了墨羿的冰封存在,却明确划下了红线——禁止再涉足“神鬼虚无”之事。这等于直接阉割了刘伯温团队对抗归墟最重要的手段!
这不仅仅是猜忌,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压制与警告。
回到文华殿,刘伯温立刻下令,将墨羿的冰棺转移至更深处、更加隐秘的地下石室,并加强了外围的隐匿阵法。沈括的“灵枢共鸣仪”也被要求暂停使用,至少,不能再引起任何能量波动。
偏殿内,那持续了数日的微弱嗡鸣声消失了,重新归于死寂。沈括看着被撤下的共鸣仪,满脸不甘与忧虑。玄玑子亦是叹息摇头。
“帝君,陛下他……”沈括欲言又止。
“陛下有陛下的考量。”刘伯温打断他,声音有些疲惫,“眼下,稳定压倒一切。”
他走到窗边,看着被积雪覆盖的庭院,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隐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无数黑影。
皇帝的压制,燕王的蛰伏,归墟的渗透……各方势力都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或者,等待他刘伯温先犯错误。
那簇在墨羿冰封神魂中艰难点燃的微光,在帝心的深潭压制下,变得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但他知道,他不能倒下。
他必须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杀机四伏的冰面上,小心翼翼地行走,既要稳住皇权,又要防范暗处的敌人,同时,还要守护住那最后的、微弱的希望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