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深处,时间仿佛凝固成了坚冰。刘伯温维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石雕,唯有偶尔因无法抑制的悲恸而引发的细微颤抖,证明着这具躯壳内尚存一丝活气。蒋瓛带来的那个消息,不仅抽走了他大半生机,更在他心中凿开了一个深不见底、寒风呼啸的空洞。
标儿死了。
那个他亲眼看着长大,倾囊相授,寄望他能调和洪武朝的刚猛、带来一丝宽仁之风的储君,没了。死于他献上的计策,死于那该死的归墟之祸。
悔恨、自责、悲痛……种种情绪如同毒蚁,日夜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时常在浑噩中看到朱标年少时清澈的眼眸,听到他恭敬地唤他“刘师傅”,然后又瞬间破碎,化为北疆凛冽的风沙和那无声倒下的身影。
“嗬……嗬……”破碎的喘息声在牢房中响起,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抽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一抹暗红的血迹,沾染在他苍白的胡须上,触目惊心。
油尽灯枯。
他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在不可逆转地流逝。或许,就这样随标儿去了,也是一种解脱。这污浊的牢狱,这无边的冤屈,这噬心的愧疚……
就在他意识逐渐沉向黑暗深渊时,怀中一个硬物硌了他一下——是那本无字书册。
冰冷的触感,像是一点微弱的火星,落在了他早已被泪水浸透的心田上。
书册……归墟……镇龙桩……
标儿用性命换来的,只是“暂平”。
那北疆的焦坑之下,被封印的归墟之眼仍在。墨羿不知所踪。朝中暗流并未因太子的死而平息,或许,反而会更加汹涌。还有允炆……那可怜的孩子,他眉心的异状,与归墟脱不了干系。
他若就此死去,标儿的牺牲,岂非白费?
这摇摇欲坠的江山,这无数生灵,又将如何?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力量,从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中挣扎着升腾起来。他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就怀着无尽的悔恨和未竟的牵挂死去!
他艰难地挪动着如同灌铅般沉重的身躯,靠着冰冷的石壁重新坐起。颤抖着、枯槁的手,再次伸入怀中,取出了那本无字书册和那枚一直贴身藏好的、黑衣人留下的、空白的符纸。
借着气窗外透进的、愈发微弱的天光(雪后初霁,但暮色已深),他凝神于书册之上。那些曾经难以理解的符号与脉络,此刻在他濒死的、异常清明的心神映照下,似乎呈现出与之前不同的意义。他不再试图去完全理解它们,而是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式,去感受其中蕴含的、对抗归墟侵蚀的“理”与“势”。
同时,他将那枚空白符纸摊在膝上,咬破了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食指。鲜血涌出,带着他残存的生命精元与全部的心神意志,他没有绘制任何已知的道门符箓,而是凭着从那无字书册中领悟到的一丝玄奥意境,以血为墨,在符纸上勾勒起来。
那不是文字,也不是图案,更像是一种意念的流淌,是星辰轨迹的碎片,是地脉波动的瞬间捕捉,是对那被封印的归墟之眼状态的某种……隔空推演与感应。每一笔落下,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呼吸就更微弱一分,仿佛在燃烧自己最后的灯油。
他在卜算。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片土地,为那未尽的劫难。他要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尽可能地为后来者,留下一点指引,哪怕只是杯水车薪。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
朱元璋屏退了所有人,独自站在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他的目光,死死盯在北疆那片刚刚被标注了“镇龙桩”的区域,然后又缓缓移向东南、西南……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些代表着藩王封地的地方划过。
标儿死了。
国本动摇。
那些拥兵在外的儿子们,他们会怎么想?那些潜藏的、对洪武朝严苛律法心怀不满的势力,会不会趁机作乱?
还有刘伯温……
他想起蒋瓛回报刘伯温在狱中听闻噩耗后那如同心死的模样。是真的悲痛,还是演戏?他献策时,是否早已算到标儿会死?他是否想借此削弱皇权,为他的那些“同道”铺路?
猜忌如同毒草,在失去爱子的肥沃土壤里疯狂滋长。
他走到御案前,案上放着那枚从朱允炆枕下发现的诡异符箓,旁边是刘伯温献上的“定渊”钥匙的仿制品(真品随朱标葬入陵寝)。
他拿起那枚诡异符箓,眼中寒光闪烁。此物,是害允炆的元凶之一,或许也是连接某个潜藏敌人的线索。他不能再等,不能再依赖任何人。
“影子。”朱元璋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低沉地唤了一声。
一道模糊的、几乎与殿内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角落,单膝跪地,没有任何声音。
“去查。”朱元璋将符箓掷向那道身影,“动用一切力量,给朕查出此物的来历,以及……宫中还有谁,与这等邪物有牵连!特别是……东宫旧人!”
“是。”影子接过符箓,声音干涩冰冷,如同铁石摩擦,旋即身影缓缓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朱元璋又拿起那“定渊”的仿制品,摩挲着其冰冷的纹路。归墟……这超越凡俗的力量,必须掌握在皇家手中!他不能再允许第二个刘伯温出现。
“传朕密旨,”他对着空气下令,自有暗处的记录者聆听,“于钦天监下设‘观星阁’,广招天下奇人异士,不为祈福,专司研究……这等非常之力。所需资源,由内帑直接拨付,不必经手户部。”
他要建立一支完全忠于自己、专门应对此类事件的力量。刘伯温的知识,玄玑子的阵法,都必须被剥离出来,被皇权牢牢掌控!
一个在狱中燃烧残躯,以血为卜,试图为苍生留一线生机。
一个在宫中运筹帷幄,布下暗棋,试图将一切非常之力纳入掌控。
两人隔着一重重宫墙与黑暗的牢笼,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关乎未来命运的弈局。
只是,那棋盘是万里江山,那棋子是天下苍生。
而执棋的两人,一个已是风中之烛,另一个,则正一步步走向绝对的孤独与猜忌的深渊。
夜色,笼罩着金陵,也笼罩着这片命运未卜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