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学熙年近花甲,比周瑞珠大了三十多岁,要论年纪,都能当袁凡的爷爷了。
这么一番礼遇,袁凡确实有些受宠若惊。
他回头看了袁克轸一眼,那货只是促狭地挤了挤眼。
周学熙身边那个小娃,是周明泰的儿子,他偏头瞧着袁凡,漆黑如墨的眼睛中,露出一丝好奇。
这个客人这么年轻,比父亲还小着几岁,怎么会是叔儿?
那自己该叫他什么?
是要叫他爷爷么?
周学熙很是健谈,也很随和,几人说说笑笑,不觉便到了客厅。
看着袁凡手中提的书函,周学熙指着博山笑骂道,“你这狗才,让你去伺候人家,你却往家里搜罗东西,这不是让人笑话?”
博山嘿嘿一笑,也不回嘴,袁凡接话道,“不瞒止庵先生,我这脸正羞臊着呐,昨儿去沈阳道晃荡一天,名泉没有,宋刻没有,就落得一乾隆的内府刻本……”
“内府刻本?”
周学熙甩开袁凡的手,毫不客气地从他的手中拎过书函,定睛一看,胡子都翘起来了。
“乾隆四十五年,武英殿刻本,《御制满洲蒙古汉字三合切音清文鉴》……”
周学熙嘴里念叨,脚下一拐,也不坐了,倒是拽着袁凡,从客厅的旋转楼梯上去。
“这部书我可是寻了有时日了,一直没个音信,不想今天自己送上门了,了凡老弟真是福星啊!”
这都到了沙发边了,佣人茶都端过来了,周学熙却临时溜号上了楼,周明泰和袁克轸面面相觑,苦笑无语。
袁凡被周学熙拽着,两人噔噔噔地上了楼。
“师古堂!”
上了二楼,楼梯右侧的走廊被木门封上,门楹上头悬着一匾,匾上的字儿,取法褚遂良的《大字阴符经》,柔中带刚,棉里裹铁。
“师古不泥,我的藏书,不只是为了藏,更是为了学……”
周学熙取出钥匙开门,这地儿他看得紧,一般人进不来。
推门而入,书架森森,满室书香,如兰如麝。
“我这师古堂,比不了李家的延古堂,但也藏了宋刻的《四书章句集注》和嘉靖手批的《资治通鉴》,了凡你可以看看……”
周学熙放开袁凡,指点着收藏,很是自得。
他说的李家,就是津门八大家的李家。
李善人也是进士出身,仗着有钱,搞了老大一座藏书楼,广收天下刻本。
周学熙没那么壕无人性,跟人家比不了。
袁凡揉揉手腕,笑跟哭似的。
他学的虽然是汉语言,但让他去读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的线装古书?
那跟看恐怖片有什么区别?
藏书楼西隅窗前,没放书架,辟了一小块地方,简单地设了桌椅,作为读书品茶之所。
两人坐下,周学熙迫不及待地打开书函。
书函以黄绫书衣,装帧精美,极尽奢华,是乾隆敕撰的武英殿刻本。
“嚯,不但是清宫内府本,还是白纸本……啧啧,这白本儿就是不一样,比黄本儿强!”
手中有书的周学熙,似乎是老鼠进了米仓,居然忘了旁边还有客人,当即就翻看起来。
这套书虽然只是清刻,却是有整整三十一卷,足足花了袁凡一百八十块。
之所以这么贵,就是因为它不但是内府本,还是“白本儿”。
满清刻本当然是内府刻本最佳,但同样是内府刻本,也是有讲的。
最大的区别,就在纸上。
内府本的用纸有十多种,最好的纸有两种。
开化纸和太史连纸。
开化纸洁白细腻,触手若新,油墨印上去倍儿晶莹透亮,每个字都支棱着,看起来仿佛有3d立体感,最是书中上品。
太史连纸也是好纸,这种纸纸张骨立,细而匀净,不过和开化纸比,纸质微黄,质量稍逊。
所以在行家嘴里,太史连纸的叫“黄纸本”,而开化纸的叫“白纸本”。
周学熙嘴里说的白本儿黄本儿就是这个,说的可不是小黄书。
不知道内务府怎么搞的,打乾隆以后,那开化纸便失传了,嘉庆朝以后就再也不见白本儿。
这白本儿本就比黄本儿强,这么一来,价格更是贵了不少。
周学熙手里这套书,是乾隆朝研究汉满蒙三种文字音韵的集大成之作,就像一块磁铁,一下就将周学熙给吸住了。
周明泰和袁克轸站在门外,也不进来,就在外头扯淡。
他们有经验,周学熙一旦进入这种状态,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要真吵着了他读书的雅兴,搞不好还得挨呲。
袁凡被周学熙扔在一旁,干巴巴地坐着。
他左右张望,这藏书楼还不小,书架上分门别类,所有的书都有专门的书皮,有的还有定制的小书架,单独陈放。
正打量着,袁凡脚上一动,他低头一看,那小孩不知什么时候蹭了过来,长得圆乎乎的,像个葫芦娃,让人见着手就痒痒,想上手盘上一把。
小孩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子,仰着小脑袋,一脸好奇地看着他这个“爷爷”。
袁凡笑了笑,将他拎起来放到大腿上,轻声问道,“小男子汉,你叫什么名儿?”
小家伙似乎有些害羞,抿了抿嘴,却不说话,抓过袁凡的手,在他的掌心用手指划拉着,写了两个字,“骥良”。
嚯,不愧是书香门第,瞧着不过三四岁,竟然能写这么复杂的字儿。
袁凡向他比了个大拇哥,引得小孩儿一笑,却突然发现不对劲。
他又仔细看了看,脸色慢慢地有些凝重起来。
“笃笃笃!”
袁凡屈指在桌上扣了几下,清脆的木击之声,仿佛僧敲月下门。
周学熙惊醒抬头,怫然不悦 。
他循声转头,看到袁凡,怔了一下,一拍脑门儿,抱歉地笑道,“对不住老弟,我这老毛病又犯了,怠慢了……”
“止庵先生言重了,我扰您读书,只问一事。”
袁凡摆摆手,搂着小孩儿,“冒昧问您一句,小骥良这是什么情况?”
小骥良?
周学熙看着袁凡膝上的孙子,脸上闪过一丝阴翳,张开双手,小孩儿乖巧地走了过去,周学熙摸摸他的脑袋,长叹了口气。
“父亲,下面的宴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我看……”
周明泰进来,脸色有些不虞,显然是不想说这个话题。
他是周学熙的嫡长子,小骥良又是他的嫡长子,一直深受家中宠爱,小孩也是乖巧得让人心疼。
然而,没想到小孩都三岁多了,却一直不能开口说话,这可是把家里给急坏了。
这两年来,中的西的,正的邪的,都瞧了个遍,各种说法收了一箩筐,却没有一个济事儿的,小骥良还是不能开口。
“吃饭不急的!”
袁凡不去看周明泰的脸色,打断他的话头,轻声笑道,“此次登门,来得轻忽,有些汗颜,正好来一礼物……”
他转头看着小孩儿,“小骥良,要是马上就能开口说话,你高兴吗?”
啥?
小孩儿不会说话,眼睛却是马上瞪得溜圆,嘴巴更是大张,可以塞进去一个鸭蛋。
圆圆的小脸盘子,套着大大小小三个圆,比五环只少了一环,倍儿好玩。
“让小骥良……开口说话?”
周学熙一个哆嗦,手中的书再也拿捏不住,“吧嗒”一声,掉到地上。